《霜红龛集》中傅青主有论王维之诗一节话：“全不事炉锤，纯任天机，淡处、静处、高处、简处、雄浑处，皆有不多之妙。道情真语，人不能似者，以其一诗之心在无诗，而心平气和，不骂人，不自己占地步，不傍刚寻事，不隐刺讥，不急急怨望，不骋辩才。”能有这几个“不”，诗怎么能不好。
我辈平日写写小文章，就做不到这几个“不”，尤其是第一个不骂人，就常常是忍不了的。但便是青主，虽赞王维不骂人，他自家却偏好骂人。青主是最看不得读书人一副奴才相的，常常下笔就骂：“天不生圣人矣，落得奴才混帐。”“不拘甚事，只要不奴。奴了，随他巧妙雕钻，为狗为鼠已耳。”他毫不客气地痛骂这些人是“奴书生”“奴君子”。大概时人都嫌他好骂人，这让他颇感纳闷：“天下虚心人莫过我，怜才人亦莫过我，而谬膺一好骂人之名，冤乎哉。即使我真好骂人，在人亦当自反。骂不中耶？是仰面唾天。若骂中耶？何不取以自省，以我为一味药何如？”
王摩诘不骂人的诗自然是好诗，傅青主骂人的文章也一样是好文章，只因他骂得中也。自古来骂人的好文章多矣，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可算得骂人的千古名篇，是入了《古文观止》的。此文把武则天好一顿骂，什么“洎乎晚节，秽乱春宫”，什么“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可当武则天看到这篇檄文，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竟也忍不住赞叹起骆宾王的才华：“失此人才，乃宰相之过。”骂人的文章连被骂者也不得不赞其有才，这骂人是骂得多漂亮。当年武则天废中宗自立，徐敬业在扬州起兵讨伐，骆宾王就为徐敬业作了这一篇掷地作金石声的檄文。
如今我辈也不免要在文章里骂骂奴才和小人，一定有人要怪我辈不大度不包容不原谅。若如此说，不但傅青主骆宾王，便连孔圣人也是不大度不包容不原谅的了，老先生在《论语》里也骂人呢。孔圣人有言：“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做人和作文，岂可没有是非与好恶，骂奴才骂小人，便是我辈的一点是非与好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若当骂不骂，只一味乡愿，自古来怕不知要少了多少好看的文章，岂不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