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第一课
语文水平是衡量一个人的“第一标准”。语文教材、教学的重要不待烦言而自明。
我从1954年才离开学校生活,这包括从小当学生和后来做教师而言。若自1918年我降生人世算起,已有36年之久,这么多年没有离开对语文的学习、研究和讲授。在各级学校中所读、所学的课程,可谓五花八门,种种名色;但若问我最喜爱哪一门功课?我将毫不迟疑地敬答两个字:语文。
一提“语文”,思绪就纷纷然,不易一下子理清,而讲明了──这是何意?是因为由“语文”而引生的“问题”就太多了。
我刚上小学时,没有“语文”这名目,这是现今的词语,那时叫做“国文”──好像一度又改称“国语”。
为什么弃“国”字而不用?大约是受外来文化的影响,以为应当“国际化”吧?但我因从小对它发生了感情的缘故,至今仍喜欢这么说,意思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字文章。这有什么不好?不是今日的体育界还有“国脚”“国手”吗?“国”岂能置而不论?
且说我一入小学,就读的是“国文”。那时还没有统一规定的课本,上海的著名的大书局,都自编自印“教材”,学校采用有选择权。记得我受益最多的是世界书局的课本。
我出生时,正是“五四运动”的年代了──所以不能把我看成是“古旧派”时代的人物。“白话”逐步占上风了,可是要被“打倒”的“文言”还残存一部分地位。我们这一辈人,身上注定了要带着这种奇特的“文化矛盾”而生存,而成长──而为这种“矛盾”“麻烦”播弄得十分烦恼苦闷。
这话年轻一代人就不大容易理解体会了。也非三言两语所能向他们“说明白”的小事一段。
我父亲是清朝光绪年间末科(最后一次科考)的秀才,熟悉的是四书五经,不懂新鲜的“白话文”,但对我们的新式教育不加干涉,很“民主”。长到九岁(虚岁),让我上学了(此前是学认“字号”,即方块纸印好的“看图识字”),一入学,第一课“课文”是:“人、刀、尺”三个大字。
这“教材”有“意义”吗?
你可以“破译”,说:从小开始自知为“人”,人为万物之灵嘛!人能使刀,会制工具呀──切菜剁肉,自卫杀敌……又会用尺,能计量了,就一步步走近科学了……
这只能是玩笑。不管怎么“研究”,那“人、刀、尺”除了是“笔画最少”,实在太没意思了。小孩子的感受是:人、刀、尺、马、牛、羊……这还不如在家里认“字号”有趣呢?(!)──有“批评”的声音潜在于幼小的心中。
大约第二阶段的课文是“大公鸡,喔喔啼”一类了。这进步到有“文理”“句意”可寻了,有的还多少带点儿“文学性”了,学起来较为高兴些,但心里也有疑问:从小听母亲、妈妈(保姆)讲故事,大公鸡也时常出场,无一例外的是“咕咕咯儿──大天亮!”那声音离“喔喔”很远,我也没听见公鸡这么叫过。老师(那时概称先生)还教给读音:喔念“握”,不念“屋”(其实这只是入声字在北方语音的“分化”)。反正我们家乡的鸡不会“握握”式的“打鸣儿”(从来也不说“鸡啼”!)──心中许多想不通。
记得一入高小,换用了世界书局的国文课本,效果立显不同了。这儿所选的历代短篇名作精品,都是“文言”了,从《苛政猛于虎》到《岳阳楼记》,从《秋声赋》到《病梅馆记》,还有《祭妹文》……体制风格,文采情操,极为丰富美好,没有单一感(千篇一律的文风气味,语式口吻……),没有说教性,篇篇打动心弦,引人入胜。
学童们一拿起这种新课本,面有惊奇色,也有喜色。他们并没有喊“这可太难了”,也绝没有“奈何”之叹,更不见愁眉苦脸之态。
很奇怪:从小学读的“白话文”,到今一字“背”不出;而那些“文言”名篇杰作,总难忘却──至少还能背出其中的若干警句。这或许是我自己的“天性”和“偏好”吧?我不敢妄断。此疑留待专家解说。
诗曰:
人刀尺与马牛羊,不读经书号改良。
空叹人家哂不学,谁教当世慕西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