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先生曾这样说过:“我相信,文学是人学,诗是人之歌。人世间,亿万人口,各样的人,各样的灵魂,各样的精神世界,都会通过诗歌表现自己。”(《品诗》)透过邵先生的诗,我们也可以窥见他的精神密码。
邵先生1933年6月10日生于北平的一个小康之家,十三岁便开始在报刊发表作品,早慧的他本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上世纪50年代,他曾经热情地召唤着“心爱的同志”《到远方去》:“在我将去的铁路线上,/还没有铁路的影子。/在我将去的矿井,/还只是一片荒凉。//但是没有的都将会有,/美好的希望都不会落空。/在遥远的荒山僻壤,/将要涌起建设的喧声。”
1979年,在历经种种坎坷磨难“归来”后,他仍是在《假如生活重新开头》一诗中留下了这样乐观洒脱的诗句:“假如生活重新开头/我的旅伴,我的朋友——/还是迎着朝阳出发,/把长长的身影留在身后。/愉快地回头一挥手!”
近年,他执着于散文和回忆录的写作,灵魂深处必定仍是对未来抱着乐观的期待。现实中的他有着幽默风趣的一面,他的精神世界,亦有着乐观的底色。
然而,生活在社会历史转型的大时代,他的生命中也有着无法抹去的伤痛的印痕。只是,他很少在诗里直接书写个人的往事,留下的多是关于历史与人生的思绪。对于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他有着特别的敏感和同情,因而写有反省历史人物的《最后的独白》和《金谷园》:“一颗闪现又委弃在荒烟蔓草的明珠/诉说千百万被蹂躏的草根的无辜”。
从《美丽城》的下岗女工,到《夹边沟》的白骨,再到《哀矿难》中那些被抹去的姓名,他不断书写着“被蹂躏的草根”的故事,也反复书写着“世上熄灭了一束美好的青春”的母题,他是在“替他们发出声音”,其实也是在讲述自己遭受冤屈的过去。
上世纪80年代以后,邵燕祥逐渐转向杂文创作,而他的诗则有着相似的坦荡与深刻,如他在《北纬62°的木教堂》一诗中写道:“强迫遗忘的会刻骨铭心/强迫牢记的转瞬即忘”。在他的“杂感诗”里,我们不难感受到杂文一般的睿智和犀利,亦不难感受到作者直面历史和现实的勇气,一颗把自己推上“末日审判台”的赤诚之心,其决绝就如同他早年的那首《倔强》:“从地狱出来/便不再有恐惧/如摈绝了天堂/也便永远不回去”。
在邵燕祥先生的诗歌世界,最为纯净的是他那些洗尽铅华的情诗。献给“弦断犹听的知音”的组诗《五十弦》,能带人走进柔婉缠绵的情感花园,献给妻子谢文秀的短诗《银婚》,能在平淡朴素的氛围中让人感受到相濡以沫爱情的醇厚与美丽,恰好与那个用犀利目光打量世界的他形成了鲜明互补。然而,即便在最细腻的诗句中,仍不难发现诗人那凛然的傲骨:“如果不能像花一样生活/为什么要有如花的美丽呢/……如果不曾像花一样生活/为什么要有关于花的记忆”(《五十弦·第四十四首》)。
邵先生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首诗,应是作于2019年1月19日的《蚯蚓十四行》:“我定定地凝视双手/那粗糙干燥如黄土的手背/我定定地观察胳臂/那褶皱皲裂如树皮的胳臂//什么时候十四行蚯蚓/隐藏进我的手臂当中/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悄/翻动地表下的土层//这些蚯蚓就像我的血管/那一道道暴露的青筋/要把深土翻松让土中的/水分供给生命之树的老根//谢谢你蚯蚓默默地把一脉/生机注入这供血不足的心。”
这里的“十四行蚯蚓”,是十四行血管,也是十四行诗的形式,诗人的血液与诗的形式已经融为一体。作为一个读者,我也想对邵先生说:
谢谢您邵先生执着地把一脉
诗心注入这供血不足的世界
今年8月1日,邵燕祥先生在睡梦中安然离世,离世前一天,他读书、写作、散步如常。就像他在《金婚》一诗中写到的那样:“活着,仅仅是一丝呼吸/活着并且记住,才是胜利。”他生命的血将长存于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