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耗尽力气的老马
如此这般的结果使我陷入了对于自己的深深的失望──还有那么多面孔、声音和场景等在那里,而我的古路之行行将结束。我用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自欺欺人地说:挂一漏万总是难免,人要懂得放过自己。然而,合上最后一本笔记的一刻,一个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接着,一张沧桑纵横的脸,就像4D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一般定格在了我的眼前。
画面中的男人叫申其兵,五十二岁的他,是水井槽最后一个“小伙子”了。往“小伙子”身上打引号,不光因为五十二岁已然不“小”,还因为正如人气不再的水井槽像被抽干了井水的枯井一样,他的整架骨头被在外打工时染上的矽肺病给腐蚀得没了多少硬度。申其兵是倒插门来水井槽的,同是倒插门到流星岩的大哥和多数水井槽、流星岩的人后来把房子重新修回到了癞子坪或是别的地方,他却像一匹耗尽了力气的老马,再也不能蹑影追风地奔驰。
那天,李国银和我从流星岩回来的路上,先于形销骨立的申其兵映入眼帘,我听到了从他口中发出的“哞──哞──”的呼唤。他的声音是伤了翅膀的鸟,飞不出多远,所以从听到他的声音到见到他本人,前后也就是几分钟。那时天光已经从四围大批撤退,也许是这个原因,他的脸上沉闷阴郁,给人大雨将至之感。
牛还没回家吗?我用一句废话同他搭话。
回不来了,他说。接着又说:原本是两头,我唤的只不过是牛儿子。
大牛呢?我问。
死了。他徐徐吐出的两个字像一道延时到达的闪电,让我心下一紧。
时间走了下神,才听李国银说:咋这么合适,3月就死过一头……李国银的话,应该是只说了半句。
时间又消失了好一会儿,才在申其兵低沉的诉说中重新回到我们中间。
申其兵和老婆李其秀育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安家在成都郊县,二女儿带着小孩在外打工。儿子二十岁,也在成都,说是去学理发,学了三年还没出师。这一来就苦了老两口──岳母八十九岁,申其兵有个舅子,六十岁还是单身,也靠他们照顾。这个家成了这样,申其兵想,就是糟了朽了,我也还是一根梁,该顶还得往上顶啊。核桃是不敢多指望了,今年拢共就卖了几百块钱。不多的一点希望,他寄托在了牛的身上。
2017年年底,申其兵养了三年的母牛下了个崽。一头牛是放,两头牛也是放,他凑了四千五百块钱,给小牛犊买了一个“干兄弟”。再过一年,两头小牛就可以养大往山下卖了,一头一万,两头两万,申其兵脑子里翻滚着新币呛鼻又诱人的气味。
天地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