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策克口岸到居延海,35公里,越野吉普差不多就是一脚油的事儿。十五年前我到过这里,印象中当时口岸内外都是轰隆隆运输煤炭的重型卡车,颠得板结的砂石路面都翻来覆去在抖。策克口岸进口货物主要是优质煤炭,产自蒙古国的南戈壁省及巴音洪格尔省的大型露天煤矿。记得当时还能望见附近有我方边防军的骑兵在巡逻,如今已然完全看不到了,随着策克口岸经济开发区建设的快马加鞭,使这里平添了许多内地城镇的市井热闹,倒令人一时忘却了此系地处蒙古高原阿尔泰戈壁腹地的一处边境口岸。上一次我是从居延海看过日出后过到策克口岸上来的,而这一次我却是从策克口岸下去到居延海──去看居延海的黄昏。
第二次看居延海,内心却依旧激动,其实说悸动更准确。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在掌控,攥住再松开,一揪一揪的;又似一波一波拍向居延海岸边的湖水,涌来又退去。这当然是因了“居延”二字在中国历史上沉甸甸的分量。但居延海并不等同于居延,居延是一个庞大的历史人文概念。比如我们所说的“居延遗址”便横跨内蒙古和甘肃两省区,绵延数百公里。而居延海最早称“南海”,后作“西海”,是古居延地区水域面积最广的湖泊。《淮南子·地形篇》中曰:“(弱水)绝流沙南至南海。”前秦时匈奴居延部落迁徙至此游牧,始有“居延泽”“居延海”一说。
大家都听说过“四海之内皆兄弟”这句话,但有关四海的指向却有争论,相对一致的看法是──东海和南海便是如今我国的东海和南海,北海是今天的贝加尔湖,而西海则是指居延海。据卫星照片和考古发现证实,居延海湖面曾达近3000平方公里,也就是说,居延海鼎盛时面积相当于三个香港那么大。依发源于祁连山脉的弱水流量大小而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变化不断,是一个神奇的“游移湖”。这一点从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中也可看出。居延海的位置、大小在历史不同时期都是有变化的。但至少从东汉末年开始,居延海旁便建起了城郭。魏晋时这座城郭被标为“西海郡”,“五胡十六国”时期,居延海畔的西海郡先后成为前凉、后凉、西凉、前秦等四国的边关重镇。北魏时,它更名为西海镇,与张掖镇、酒泉镇并称北魏西部三镇。唐代在此建大同城,西夏时党项人在这里建黑水镇燕军司,即黑城子。马可·波罗经居延海前往大都时,称这座城池为“亦集乃”……城郭的位置随朝代的更迭而不断变化,但从今天的考古发现判断,皆没有超出居延海50公里半径。
今天的居延海,实际上是“东居延海”,西居延海已完全干涸。上一次到居延海,黑河(弱水)上游分水工程刚开始实施几年,十五年的时光过去了,居延海水域面积从20平方公里扩充到了63.3平方公里,尽管离它鼎盛时期的水域面积依旧相差甚远,但这已经相当于两个澳门的大小了,水滴石穿,十五年弱水的不懈注入,令这一古老的内陆湖泊重现了她美丽姿容。
20平方公里与60平方公里对人的视觉而言实际上并无不同,都是烟波浩渺、海天一色。当然,芦苇更茂密了,水鸟也更多了,但这并非变化最大的,变化最大的还是居延海畔新建的各种人工建筑及“景观”──栈道、观景台、小卖部、休闲木屋、神话雕塑……乍一看以为到了某个内地湖区景点,但当我把目光移开,移向广袤的居延海湖面和无垠的天空,瞬间便能切换到“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的大唐境界,不是穿越,感觉却又胜似穿越。
黄昏的好处是游人稀寥。据说如今于“黄金周”来居延海看日出的人流堪比到泰山看日出的人流,但多数都是看过日出照几张相便匆匆奔向下一个景点,专程来看居延海黄昏的并不多。而想要体味彼时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情画意,来黄昏的居延海其实是最好的选择。背后是大漠孤烟,眼前是长河落日,历史在此刻交汇凝结,足够厚重,也足够煽情。
有人说王维写的“长河”代指的是黄河,我不这样认为,1300年前的弱水气势与水流皆不输黄河,一路穿戈壁越沙漠,蜿蜒千里,尤其是注入居延海的弱水河洲地带,更是浩荡澎湃大河气派,恰逢黄昏,王维的《使至塞上》怕是一蹴而就。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这首《使至塞上》大开大合,意象密集。王维笔下的“属国”,应是指东汉时期的“张掖居延属国”,属凉州地。目前比较确定到过居延海的唐朝著名诗人包括陈子昂和王维。二人都写下多首与居延海相关的诗赋,这也是为什么在居延海所在的额济纳旗文博馆有陈子昂与王维的专题介绍。从古至今有不少文人骚客的文字中都出现过“居延”,但却像我们如今文章里提到珠穆朗玛、说到巍巍昆仑,未必就一定登顶过珠峰、攀援过昆仑一样。陈子昂死于公元700年,而王维生于公元701年,二人无交集,把他们二人联系起来的只有居延海,没错,就是居延海。
我想,王维肯定是在1300年前的某个黄昏来到居延海的。那一刻,风流倜傥的长安才子立于居延海畔,一边是万顷碧波,一边是大漠无垠,王维惊诧于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习惯了御史府中的锦衣玉食,习惯了长安城中的车水马龙,谁能体会彼时初走大漠的一代才子之心境?王维显然被眼前的这一切惊呆了,他笔走如风,不承想就成就了千古绝句。
王维到居延海,本是受皇帝委派慰问戍边官兵的,实际上也是被变相挤出权力中心。有意思的是,朝廷似乎并不介意王维此去行程。开元二十五年春,河西节度副使崔希逸大败吐蕃,唐玄宗李隆基令王维出使边塞劳军,却被王维如行为艺术一般“转了向”。原本该一路向西的行程,他却由西转北,径向居延海而来。不过,那时候的“居延”还不像如今这般“荒凉”,系大唐北方重镇,与长安当然比不了,但到居延海,显然不能算苦差事,倒是别有一番风情,也间接成就了王维“准边塞诗人”的地位。参照谭其骧先生的《中国古代地图集》,王维出使劳军那年,唐朝版图北达贝加尔湖,突厥领地也成为唐朝疆域的一部分,突厥牙帐便位于今蒙古杭爱山脉的东麓。相比于位于现今蒙古国西北部的杭爱山脉,居延海算是比较靠近长安的了。
上次我到居延海时,恰逢日出,曾见居延海湖面有数十只海鸥上下翻飞,真的好美,这种现象大概是由于每天都有人来此拍照,看到海鸥都会投喂些食物给这些海鸥,所以这些鸟儿每天日出时分便会如约而至。而黄昏的居延海是安静的,甚至是庄重的。海鸥们早已归巢,连居延海鸟类的“统治者”红嘴鸥们也多半歇息了。夕阳下,居延海烟波浩渺,千姿百态,气象壮观。余晖中有一缕缕紫气于湖面隐隐生成,袅袅不绝,又神迹般化为无形。据说当年,匈奴的居延部落首领每当日落时分便会率众在居延海边供奉祭祀。居延海原本便是仙地,《张掖县志·古迹篇》中谓居延海有“流沙仙踪,以耀其辉”。相传,西周末年,老子骑青牛西游,到函谷关为尹喜写下了著名的《道德经》后,便西行千里,没入流沙。原本要于漠北得道,结果却在居延海成仙。居延海自古就有白天鹅、白鹤生息,老子在此驾鹤而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至于说西王母与周穆王在居延海畔私订终身,就当是美丽传说吧。
居延海边也有不少胡杨,但主要分布在注入居延海的活水──弱水两岸。弱水今叫黑河,也叫张掖河,但我还是喜欢唤它弱水。晋人郭璞就《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一条目注释曰:“其水不胜鸿毛”,故谓之“弱”。《十洲记》云:“鸿毛不浮,不可越野。”在古代,弱水河道系自然形成,浅且宽,水流湍急,多漩涡,古人认为是由于水羸弱而不能载舟,故称其为“弱水”。胡杨林最茂密的地方就在弱水行将汇入居延海的河洲地带,从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达来库布镇往居延海方向行,每隔几公里就有一座桥,从一道桥到八道桥,每道桥都被茂密的胡杨林环抱,感觉上有点儿像《廊桥遗梦》里的麦迪逊县,那里有七座廊桥,这里则有八道“胡杨桥”。而过了八道胡杨桥,便是浩渺无垠的居延海了。黄昏的居延海与金色的胡杨林交相辉映,兼之不远处的漫漫黄沙,天与地浑然一片金黄,让人如陷梦境。
站在居延海畔,落日的余晖令我有一种莫名想要掉泪的冲动。思绪也像绿洲上大群的牛羊蜂拥而至。古人随遇而安,来也好,单车慢行,大漠孤烟是美,长河落日是情;不来也罢,苏东坡“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不像我们,面对居延海,面对弱水,来去匆匆,除却照相摆拍,而且要的恐怕也都不止一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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