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落日,是我多年的习惯,到了老年尤其如斯——与青壮年时代,喜欢观日出的兴趣一样浓烈。
日出与日落,本是大宇宙循环往复之自然现象,没什么特定含义。假若说有,那是人类按自己的心理需求,给予它们不同的解释和内涵罢了。譬如说日出是生命蓬勃的象征,而日落是生命终结的预兆。唐代诗人李商隐有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本指自然现象,然而后人把它与人的生命过程联系在一起,就产生一些灰暗色调。迟暮之说,就是一例。这里缺乏的,不仅仅是自然常识、人生感悟,更有生而为人的自信与淡定。
日出:一天的开始;日落:一天的终结。世间万物,都随其而运作。因为,白天需要忙碌、奋发;晚间需要调整、休憩。这源于造物主的慈悲情怀,也是大自然的奥秘所在。这里,压根儿就没有与生死相关的必然取舍。有时,肤浅的思维,使人的心态敏感起来,谋事就会违背常理。
观日出与日落,对每个人的感受和反应,是有所差异的。这与当时人的心态,所处环境和季节有关。其所受到的启迪和激励,与自身的生活经历、知识积累和悟性有关。就说这一次在菽庄花园,有幸与海上落日几度相遇,感触尤为深刻。
这座花园,属于鼓浪屿一处滨海之地。它依水傍山,风水极佳。举目而望,海与花园衔接得犹如自然形成,似一张天生的巨幅油画。我们现在恭候落日的这座海亭,伸展水域百十来米,似乎要游向远海的样子。它垂手,以优雅的姿态,在迎迓落日的到来,又被落日的金辉所照耀、镀亮。
我与夫人受邀住在花园附近的疗养院。院子里有许多南国特有的奇花异木。高大的棕榈、蒲葵、凤尾松,在楼与楼之间,有序地排例,似在恭候宾客。这定然与这座岛屿的风情和人性有关。简朴、明快、优雅、大气,是发自它骨子里的气质,没有一点虚浮在里面。
从疗养院到菽庄花园,大概步行一刻钟。有一株苍老的横跨路面的粗大巨榕,横躺在那里,用铁架支撑着。需要恭恭敬敬弯下腰、低下头,才可通过。然而,这里的住民,千百年来,一直保留着它,宁可弯腰借道,也不嫌弃。看来,天人合一的古老理念,在这片土地上早已扎根。我与内子,连续五日,在傍晚时分,弯腰通过巨榕,定时走进菽庄花园,去会会依时而来的磅礴落日。
有一次,在等待落日的那一静穆时刻,空蒙之中,似有琴声随风而来。它空静,辽远,悠悠地飘散。当它与海声,融合在一起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了天籁之韵。鼓浪屿,也可称之为“诗之岛,琴之屿”的。在这里,好像无琴不成城,不成家似的。那琴声,或许来自某家的钢琴。假如此刻,再有一群白鹭,逐浪飞起,空空鸣叫,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梦幻之景呢?
其实,鼓浪屿与厦门之间的这一狭长海峡,亦称鹭江。由于白鹭成群结队,常来眷顾的缘故。如今,白鹭们不知哪里去了?也不来与我们打个招呼。把这一遗憾,说与朋友听,她当时没吱声。后来,我们回京之后,她则发来几张白鹭在海岸闲游的照片,说今晨在海边,拍到了你所惦记的白鹭群。她是有心人,在弥补我心中的小小缺憾。
这一阵儿,虽不见白鹭们翻越浪花欢飞,却有落日,从远海缓步而来。它生动且真切,所放光芒红亮而不刺眼,倒像有一位仙翁,提一盏硕大的西瓜灯笼在浪上走。这是幻觉,又不像幻觉,我仿佛看见了一位蓑笠翁,前来与我们微笑对视。那一张亲切、和蔼、质朴,带一些醉意的面容,似曾相识,哪里见过呢?是在瓜田里的茅屋旁?是在海岛的船舷边?是在原始林的香蘑圈里?反正眼熟,似曾相识。我似乎闻到了他的气息,听到了他的心跳,伸手可握了。难道这是魔幻的日暮时光、神秘朦胧的海岸山色、高处的楼阁亭台,和它们的点点灯火,所臆造给我的幻影?
我推断,他就要前去叩动花园那处酒家之门了吧?他的酒葫芦,一定是空了,滴不出一滴酒来。是啊,他在万里长天,劳碌了一整天,以慈悲的光芒,来照亮世间万物,让它们得以生长,哪有不疲惫的道理?来喝几杯武夷王酒吧(那可是闽地陈酿啊),缓解一下沉重的身子骨,再睡一夜的囫囵觉,对他而言,是最好的犒劳了吧?
现在,落日的光辉渐渐淡去,花园里亮起了盏盏园灯。而海边沙滩上,水光粼粼,游人们仍然不舍离海而去。那些欢快嬉戏的身影,和五光十色的衣裙,在落日的余晖里,也变成了动态剪影。变成剪影的,当然还有我和内子在水边凝立瞩望的身躯。
内子那顶大红遮阳帽和紫红色裙衣,在白色浪花的映衬下,闪着优雅的光。我忙用手机抓拍:此刻,浪花是反光板,镜头里衬托她的,还有海光,山影,夜航的船舶和它们橘红色的灯火。而落日和温馨的浪花,与我们的合影,早已珍留在手机相册里。那将是我们忆念里的一粒粒珠光,它会随时映亮我们尘世中的幽寂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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