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日,我从微信朋友圈中看到邵燕祥同志于8月1日在睡梦中安然逝世的消息,总是不愿相信。伤逝之情舒缓后,我在夜半给他的夫人谢文秀发了一则短信:“惊悉燕祥逝世深致哀悼!”次日黎明收到她的回复:“谢谢!”这使我的哀思成了哀丝,从以往的岁月中抽了出来。
我比和燕祥大一岁,同在北平出生,同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站入新中国的诗歌队伍,同在1958年被补划为右派,同在1979年得到改正,到了2001年12月,同在中国作协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被推举为全委会名誉委员。经历的相同有助于心灵的相通。
相隔的遥远,使我们未能早日相识,只是从纸面上“听”到过彼此的声音,他读过我的《大雪纷飞》,我也记得他的《到远方去》。直到1981年,才得以初次见面。那是在我去北京参加“全国歌剧座谈会”期间。在我当年12月5日的日记中写着:“去诗刊社,与陈爱仪、邵燕祥、邹荻帆一谈。邵告知《关于诗的随想》元月号已发,并写给他家地址。赠他《川藏》《古堡》各一册。”(其中的川藏是我的长诗《川藏公路之歌》的省略)记得当时的诗刊社是在北郊的一排简陋平房里,燕祥的家则在城东南角的垂杨柳。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去他家拜访,正碰上他和夫人在吃晚饭,房子非常窄小,他们在过道里靠墙放一张小桌,坐着矮凳用餐。他送了我一本新出的诗集《含笑向七十年代告别》,一看书名我就想到,六十年代我们应当是含泪告别的吧。他这个集子里收的是他那几年新写的短诗,时代感很强,其中有许多首我都非常喜欢。我们虽然都经历了“太大的弯度”(公刘语),但在我们的作品中始终保持了乐观的色彩、昂扬的精神、明朗的调子,既不嘲风弄月,也不晦涩朦胧,更不因伤感而消沉。同时,我们那一代诗人,都是习惯用赋的手法直抒胸臆的,因此也有共同的缺点,那就是有的语言过于直白,有点“赤裸裸”了。究其原因,是由“为政治服务”并注重诗的“大众化”所导致的。这一点,我曾直接向他提出,也已取得共识,共同注意克服。
1983年,我在参观北大荒的人参种植场时,灵机一动,写了一首题为《关于黑夜》的诗,其中有这样一些段落:“人参就不在阳光下生长/不少的鲜花/只在夜间才开//明亮不一定美好/君不见,午时三刻/问斩过多少人才//把黑夜打入另册/自己垄断了白天/不会有真正的未来//黑夜里也有罪恶/像地下的潜流/阳光下的罪恶像海。”甘肃的一家杂志已经发排了,却被主编撤下,说它是“属于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作品。编辑和我都不能接受,我就把原稿寄给了邵燕祥,请他鉴定。他很快回信——原信我已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无法引用原文——他在信中明确表示,它不是所谓自由化的作品,同时他也谨慎地提议,因为这首诗的含义有不确定性,目前还是以不发为妥。
我的评论文章《致诗友——关于诗坛的不正之风》《致诗人——二谈关于诗坛的不正之风》等文章,就是在他担任《诗刊》副主编的时候于《诗刊》发表的,当时还产生了一些社会影响。
平常我们联系不多,但相互寄赠新作,在收到他的《邵燕祥诗选》(2011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之后,又收到了《我死过,我幸存,我作证》(2016年作家出版社出版)——这可以说是他青少年时期的编年体自传。他在书的扉页上写道:“高平兄赐阅,并祝身笔两健!应对匆匆。迟呈为歉。”同时告诉了他的邮箱和夫人的手机号码,注明:“此为老伴手机,因我耳全聋,不能接听电话,但可借其收发短信。”
我看过此书以后,给他发短信说:此书能够出版而且又多次加印,实属不易。他在回复中承认了这种幸运。为此我在2018年的端午节,写了一首《自由曲·致邵燕祥》发给了他:“不见君已久,文章更风流。字字句句浸血泪,章章节节笔力透。煌煌432页,沉甸甸、写在反思后,照清那段历史,应是一灯油;若筑当代长城,可做一砖头。此书能出版,幸有编辑睁开了慧眼,高抬了贵手……一年印了五次,应了读者需求。能看出、人心世风还有救。我与你、思想同脉络,经历太相似,苦难共身受。十年豪情类耍猴,一腔热血付东流。痴长你一岁,落后你十年,愧对老朋友。唉,沉船捞起,满是斑斑锈。”
此刻,我又记起了他的一些诗句:“阳光消融在我们的歌声里,我们的歌声又在阳光下消融”“从那一天起,不分雨天和雪夜,我为朋友们敞开板门”“砍不倒的防风林就是我们自己”。邵燕祥是一棵砍不倒的大树,是一个昼夜敞开着大门的朋友,是一位永远为阳光歌唱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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