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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戏里的袍袖之美(图) 韩石山

文章来源:大手笔网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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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20:47:15
 
本来想写成《京剧里的袍袖之美》,一想,地方戏里,也是讲究袍袖之美的。说成京剧,对应的就成了地方戏,就有了高下之分,显然不公道。说成老戏,对应的是新戏,就没这个毛病了。一老一新,如同现在说的老城和新城,从文化上着眼,还有点尊崇的意思。再就是,袍袖,在老戏里该说是水袖,可我总觉得,水袖一词,还是让给旦角,须生和老生,只说袍袖就行了。
 
疫情期间,闲居无事,每天的功课,竟成了看戏,电脑上看。看得最多的,是周信芳的戏。反复看的几个唱段,一是《打严嵩》里邹应龙上场的“忽听得圣上一声宣”,一是《赵五娘》里张广才的“叫一声五娘且慢行”,再就是《澶渊之盟》和《追韩信》里的两三个片段。这几个戏,都是周先生的音,小王桂卿先生配的像。周先生本人演的《四进士》和《徐策跑城》,也看过几次,不及这几个唱段多。
 
两三年前,就来北京闲住了。那时更消停,常约了朋友去看戏,西边的梅兰芳大剧院,东边的长安大戏院,南边的天桥剧场,都去看过。杜镇杰的《搜孤救孤》,是跟朋友搭出租,去亦庄的博纳星辉剧场看的。
 
看戏,听戏,让我真正领略了老戏里的袍袖之美。
 
且说具体的。小王桂卿先生是见过真神的,周先生活着的时候,就同台演过戏。他是武生出身,晚年演起周先生的戏,动作之优美,更见出武生的底子。一抬脚,一挥袖,都能让人想起周先生当年的风采。《打严嵩》最传神的,是邹应龙的出场。
 
头戴乌纱,一身绛红色官服,从幕后闪出。走了几个方步,站定。你以为要开唱了,不会这么快,还没有见出人物的心境,开唱就早了些。此时,右手的袍袖,往下一垂,再忽地抬起,往外一甩,整个袖子像是抽紧了,将手臂缠住。另一只手里,端着笏板。这样一来,一边是缠紧的衣袖,一边是竖立的笏板,恰好形成一个圆弧。邹老爷稍微一低头,瞅一眼右边手臂上的袍袖,再瞅一眼左边臂弯里的笏板,接下来先是头脑一晃,再是个轻蔑地一笑,潇洒而自信。等于是告诉世人,他今天铁定了心,要做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了。这才唱道:
 
忽听得圣上宣一声,
 
在午门来了我保国臣。
 
那一日打从那大街过,
 
偶遇着小小顽童放悲声,
 
我问那顽童啼哭因何故。
 
他言说严嵩老贼杀他的举家一满门!
 
我劝顽童休流泪免悲声,
 
邹老爷是你的报仇人!
 
这几句戏文,可不是站定了有板有眼地唱啊唱的,那就不是麒派的做法了,而是随着唱出的剧情,一忽儿前行,一忽儿后退,一忽儿撩袍,一忽儿甩袖,当唱到“两旁空有文共武,缺少个擎天玉柱架海的金梁一根”,我们就知道,严嵩老贼今天要倒大霉了。
 
若论袍袖之美,最过瘾的,还是周信芳本人演的《徐策跑城》。这个戏,电脑上看的是电影。原本虚化了的舞台,变成了几近实物的城楼与殿堂。这样一来,地域开阔,视野也开阔了许多,更见出周先生动作与袍袖上的功夫。以动作而论,有疾行,有缓步,有转圜,有直奔,有趱步,还有跌倒,可说是将世上能有的步行动作,全都交叉演绎一过。而在身段一个连一个之际,最让人心醉的,还要数手臂袍袖的起伏飞舞。
 
不是多么精确的统计,两臂的袍袖,很少有同一趋向的。约略说来,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一动一静,一起一伏,一里一外,还有一些过渡动作,只是在你眼前一晃,就不见了。戏台上的幕布,多是深色的,每当雪白的袍袖舞动起来,我就由不得想到,书法史上常说什么,这个名家是见了公孙大娘舞剑受到启发,那个名家是见了挑夫争道心扉洞开,总觉得玄了些。老戏里袍袖的飘动,倒是确实可以让我们体会到笔墨飞舞的情趣。
 
袍袖,不光是剧中人物情感的借助,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比如说,老将军不管多么善战,若只是个武将的话,是不会身着袍服的,比如《定军山》里的黄忠,就不会身着袍服。而有受人敬重的武将或是武生,则例外。关公不用说了,不管是半夜看《春秋》,还是在华容道上拦截曹操,一定是内着甲胄而身穿袍服。《坐寨》里的窦尔敦,虽是草寇,刚出场要显其威仪,也是斜着袍服。就是《打登州》里的秦琼,明明的囚犯,也要一只胳膊穿着袍服才够劲儿。
 
去年秋天吧,晋剧名家谢涛女史,有个声势极大的晋剧艺术研讨会,邀了我,而我刚到北京,也就没有回去。实际上,我是想回去参加的。我太喜欢她和她的戏了。这些年,她主演的名戏《范进中举》《傅山进京》《布衣于成龙》,我都看过。其中《布衣于成龙》,是她率团晋京汇报演出,派人给我送了票,在天桥剧场看的。可以这么说,她和她的团,在山西境内演出,多是晋剧里的老戏码,而隔上三两年,总会拿出一个新戏,参加这里那里的戏剧节,获得不菲的声誉。
 
前面说的几个剧目,我最喜欢的,还要数《范进中举》。这个戏里,范进的装扮,完全符合老戏的规范。中年的范进,戴着髯口,不浓,稀薄而清晰,恰好衬出一个穷书生的相貌。身着灰蓝袍服,雪白的袖子一折三叠,开张收回,都那样的灵动自如。加上谢涛原本就婀娜的身姿,直可说是把一个良善的书生给演活了。
 
到了《傅山进京》,可就不敢恭维了。这个戏里,傅山的胡须是粘上的,袍服也是特意设计的,不知为什么,白袖子只打两折,贴在手臂上,总也飞扬不起来。到了《布衣于成龙》,髯口的处理如故,袍袖的处理亦如故。我是实实地失望。缺了袍袖之美的老戏,还叫老戏吗?当然,我也想过,这两个戏,都是清朝的事,而清朝是马蹄袖,不好改为明朝的衣饰。由此我便想到,是不是定个规矩,老戏止于明,往后的戏,都该说是新戏。
 
一点也没有批评的意思,只是想说,老戏的改革,一定不能失了原有的规范。让我这样还有老戏情怀的观客,能真正体会到老戏的袍袖之美,而作为老戏演出者的艺术家,也能更上层楼,尽展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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