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货殖列传》的价值,在于真实地道出了人类的困境:不论你道德品质有多高尚,不管你是君王还是小民,生存的基础,永远是物质的。没有物质基础,所有的思想与精神、自由与尊严,都无法依附。追求财富,几乎是人的本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司马迁非常坦率地承认:神农氏以前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从《诗经》时代以来,我知道人人都追求口腹声色的享受,这是人的本性。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遵循这一规律,其次是以利诱导,再次是教育,第四是以制度规范,最差劲的办法是与这一本性对抗,只唱道德的高调。
人的管理,就是欲望的管理。人一要生存,二要自由,这两个根本的欲望,都离不开物质的条件。追求财富,并非坏事。
司马迁写了很多有名的富人故事。宣曲任氏是勤劳与节俭致富的典型。任氏的先人,是国家粮库的官员。以前的国王、贵族、官员基本世袭,到秦朝的时候,任家依然做粮管所所长。当秦末大乱的时候,别人抢着存放金钱珠宝,任氏只窖藏粮食。后来楚汉相争,相持于荥阳,战争经年,老百姓无法耕种,所以,一石米达到天价,任氏因此发了一笔财。战争结束后,任氏成了富翁,但是依然不改本色,非常节俭。他家几代都是富户,尽管如此,家规依然严格:不是自己家生产的粮食布料不吃不穿,公事没做完不得饮酒吃肉。大家都非常敬重任家。
冶炼业,是当时的先进技术,铁器,是最先进的产品。郭纵、程郑、宛孔氏、曹邴氏都靠冶铸发家,富甲王侯。蜀地的卓氏,原先在赵国以冶铁起家,是个富翁。秦灭六国后,财产被秦朝没收,人员也被要求迁徙。卓氏夫妇只好推着辇车,跟着迁徙大军前进。被迁徙的人中,有钱的都纷纷贿赂官员,希望留在离家乡近一点的地方。只有卓氏不这样做,他认为,此地狭窄贫瘠,不宜生产和贸易,反而要求远迁。到了临邛,他发现了铁矿山,就在这里住下,重操旧业,以先进的技术开采、冶炼钢铁,开展贸易,逐渐又成为富翁。
贸易流通一直是致富的重要渠道,古今中外皆如此。洛阳处于经济中心,所以,从事商业致富的人特别多。许多穷人,都将学习经商当成改变命运的手段。他们常常长途贩运,贱买贵卖,以从中获利。其中的师史最有名,他常年搞长途贩运的大车就有几百辆,分别行走于各郡国之间,为了赶时间争利润,常常是数过家门而不入,所以,他家也很富有。
桥姚也靠做贸易起家,他做的是边境贸易,以中原的物资与北方游牧民族交换牲畜产品,从中牟利。到了汉朝政府开拓边疆的时候,桥姚已有马千匹、牛几千头、羊上万只,家中贮藏粮食数以万钟,成为当地巨富。
从历史看,主导社会的力量,不外是权力、财力和智力。文明进步的体现,则是后两者起的作用更大、前者的作用更小。因为财富和智力创造,都以限制王权、平等相处为前提,如果权力随时可以剥夺财富,富人就无法长期生存。在古代,即使和平时期,王权对富豪们的财富掠夺,也时常发生,除了权贵之家,富户很难久存。加上王朝更换频繁,人们的财产更得不到保障。最后,财富为权力者通吃,知识也只为权力服务,“万财归权”“万智归权”,所以,古时的社会形态总是呈低水平的循环状态。
司马迁说:“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富翁可以与王者同乐,他们是不戴王冠的王者,即所谓的“素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