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因为其描述的卓越艺术——这种艺术在《福尔赛世家》中达到高峰”而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福尔赛世家》三部曲描绘了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英国中上层资产阶级的家庭生活和精神面貌,以家族史反映出时代的变迁。虚构的小说往往富有真实性,如今我们也不难找到这类“福尔赛人”:“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什么靠得住,他的特点就是紧紧抓住东西不放手——不管是妻子、房子、钱,还是名誉。”
高尔斯华绥另有一些以普通人为素材的中短篇小说,也很值得一读,比如写一位靴匠的悲剧人生的《品质》。
讲究生活品质的人,大概都会重视鞋子的质量。不过如果要达到《品质》中描述的程度,恐怕很难。因为那些靴子太美了:“有一双轻跳舞靴,细长到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地步;那双带布口的漆皮靴,叫人看了舍不得离开;还有那双褐色长筒马靴,闪着怪异的黑而亮的光辉,虽然是簇新的,看来好像已经穿过一百年了。”叙述者感叹说:“只有亲眼看过靴子灵魂的人才能做出那样的靴子。”
这里有一个颇有意思的问题:靴子有灵魂吗?如果有,又该是什么样的?看似荒诞不经的问题,如果把主语换成名贵的瓷器、玉器,或精神产品如诗歌、画作,就不难理解。痴迷于自己的工作对象,投注情人般的爱与热情,且几十年如一日,久久为功,正是我们今天所提倡的“工匠精神”。在靴匠格斯拉的世界里,皮革是如此芳香而美丽,它们将在他的手里获得生命,翩翩起舞。小说中有一个细节,为我们描述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场景。靴匠细瘦多筋的手里拿着一张黄褐色皮革,他的眼睛盯着皮革,对等候的客人说:“多么美的一张皮啊!”要等到客人也赞美一番以后,他才继续谈生意。
如果没有这样的迷恋,大概很难有常人眼里艰难的“坚持”。汪曾祺的小说《日规》描写西南联大的一位青年学者蔡德惠。植物分类学在许多人看来是一门很枯燥的学问,单是背那么多拉丁文的学名,就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有人问蔡德惠:“你干吗搞这么一门干巴巴的学问?”蔡德惠说:“干巴巴的?——不,这是一门很美的科学!”大部分学生都还在高卧时,他已经坐在窗前低头看书,做卡片。对他来说,小卡片上那些植物的名称和分类,牵连出的想必是一个“湿润润”和“美滋滋”的大世界,丰美而饶有生机。
高尔斯华绥描述靴匠的外貌,也与职业特征、精神气质高度契合:“脸庞黄皱皱的,头发和胡子是微红和鬈曲的,双颊和嘴角间斜挂着一些整齐的皱纹,话音很单调,喉音很重;因为皮革是一种死板板的物品,本来就有点僵硬和迟钝。这正是他的面孔的特征,只有他的蓝灰眼睛含蓄着朴实严肃的风度,好像在迷恋着理想。”
读这段文字,总会想起汨罗江畔那位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三闾大夫。对所有细节精益求精,却从不登广告的靴匠最后竟饿死了,这位卑微的手艺人如有机会听到古老东方最伟大诗人的心声,大概也会引为知己吧:“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擅长描写“福尔赛人”,家庭背景也是“福尔赛世家”式的作家,本人却是格斯拉式的“靴匠”。高尔斯华绥生在现代主义文学鼎盛的时代,据说好友康拉德等人曾劝说他学点时髦,但他不变初衷,坚守传统的现实主义道路,想来也是要将自己认同的“品质”进行到底。
http://www.dashoubi.org/gongyi/zonghe/gyzx/2020-06-23/13609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