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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 载(7) 红楼无限情 周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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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20:48:53
顾曲家风
 
(上)
 
“曲有误,周郎顾。”中国音乐史上一段佳话,我常想,这事有三点遗憾:一是详情细节没有记载下来;二是后世只把“顾曲”用成了听戏的代词而绝少讲解曲之误者主要发生于何处──律吕?腔调?节拍?发音吐字?……茫然莫晓所指;三是戏台上只演周郎气量狭小,不服气诸葛先生,而从不会表现这位儒将的文采风流──就是在文学史一大堆巨著中,也只有一位东坡居士能赏他的“风流人物”、“雄姿英发”,似乎难寻二例了。
 
这岂不令人为之慨叹哉!
 
现下我又提这作甚?告诉你一句心里话:想和周郎攀亲认祖。
 
这儿没有“谱证”,讲起来得绕点弯子──而且还会惹大方家解颐粲齿。
 
我们这一支从何迁来天津海河东南岸边的?推其时间,大约可上溯清初康熙年间,其时津南开垦稻田,招来江浙贫民懂水田的,到此落户传业,故向来有“小江南”之称号。盖古代“退海地”,一片盐碱不毛,古语叫做“斥卤”之区。但一经引水灌溉,便成上等良田──驰名海宇的“小站米”,其实就是这么产生的。
 
我推测我的老祖宗就是浙地贫民,因津沽去招人北迁,遂加入了这一支移民“散勇”。不但如此,我还推测或许竟与绍兴周氏的上辈有所关联。
 
有何为证?说来有趣。
 
我大哥(震昌)英才早逝,留有照片。后见鲁迅少年相片,不禁惊奇:他们何其相似乃尔!都留着“平头”(当时发式),方脸盘儿(面型),简直像“堂兄弟”。
 
听这话的人,已然发笑了。
 
但这不是“单文孤证”。再说说我的四哥(祜昌)。他的面貌如何?我不会“描写”,但他居乡之后期,任商业部门的业余中学教师时,学员们私下里给他一个“绰号”:周建人!
 
此为何故?只因人们“一致认为”他和周建人的长相儿十分地相似![大哥、四哥面型略同。我与三哥(泽昌)的相貌有共同点。这似乎是由于父母的遗传所具的小分别。]
 
大哥四哥,都无意中让人窥见了与绍兴周的某些相联的微痕,恐怕未必全出一个“偶然”吧?
 
就拿鄙人来说,我时常到外地,或各处来访者初见我面,常有这样的话:“您不像北方人,是‘北人南相’。”这也像是一个“参证”。
 
我从报上看到报道,已然由谱牒证实,周扬是周公瑾的远裔,而绍兴周也是同源。
 
──好了,大弯子绕完了,我想攀周郎为汉末上世的祖风,也许可以“存此一说”了吧?
 
交待清楚,言归正传──我们周家辈辈酷嗜音乐,也出天才。那时候不会说“洋式汉语”,乡里人再加上点“风水迷信”,那说法则是:“老周家坟地,祖辈出吹觱捏眼儿的人!”吹觱捏眼儿,意思是会吹奏笙管笛箫的人才。
 
先说本院:大哥因早逝,我了解极少,只知他会拉胡琴,其他未及亲见(大嫂陪嫁一个脚踏风琴,大哥用之,是个洋乐器,在我们中华传统中讲不必涉及它)。
 
二、三、四哥三位兄长,无一不是性喜吹拉弹唱,对我的影响也都是巨大的。这须逐一略叙实情,当然也难曲尽精微──大凡文艺之事,皆是如此。
 
二哥最擅场的是吹箫,家里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老箫”。箫看似简单,实极难吹,一支长竹,顶端只一小侧孔,凑在唇边送气入孔,差一丝也不响,响了也不好听;那疾徐轻重,悠悠咽咽(yè入声)之韵,无性情的人,浮躁之人,粗俗野陋之人……万万无法“从事”。箫一到二哥之手,略一调停,妙音即出──即使不是成首尾的曲牌子,只是零零散散的几个“音符”试验,声韵也十分动听,谁也学不得同样的风格。
 
他也能拉胡琴,但不肯轻动,自认为此非所长,自不惬怀──可见标准之高。
 
还有一事同样重要:二哥的性灵中,耳音特高。在京剧四大名旦中,他最赏程砚秋的声韵清雅刚秀,柔而不靡,纤而不巧,顿挫跌宕之妙过于三家。而在“文场”中,他又特喜程的琴师穆铁芬,那琴音如泠泠之澄泉出于幽涧,沁人心脾,聆之真可涤洗尘烦俗虑。
 
这都极不寻常了(须知他并非“文化工作者”,自幼在“银号”学徒,每日与铜臭、算盘打交道)。更奇的是他又特爱月琴。我小时的“本行”就是月琴──纯受二哥的影响。
 
月琴似乎是古阮咸的一种遗型,但“鼓子”特大而浑圆(洋话叫什么“共鸣箱”),所以得名月琴。其项甚短,四轴四弦──但京戏班里却只用一弦!(阮咸是中国本土“直项琵琶”。曲项琵琶则由中亚传入而大大中华化了──传入欧洲的则变为“吉他”类。)
 
月琴用桐木做鼓子的双面,一根丝弦,出音极“灵”(浊重的对立面);用拨不用指(或甲),犹存古琵琶遗意。弹得好的,那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点儿不差!
 
二哥见台上月琴特别打动心弦,就生了好奇心:他那是怎么“定弦儿”的?(四弦不过是加双,与琵琶的四弦四声不同)他用心观察揣度,不久,发现“奥秘”:原来是西皮、二簧皆用“3”为空弦,而反二簧则用“6”为空弦!倘不如此,即不受听──全不对味了。(注意:讲月琴用单弦,只有西皮调胡琴外弦与月琴曲弦同为“3”音。但到二簧调中胡琴外弦已变为“2”,可是月琴空弦仍为“3”不改。不可混而谈,以为月琴空弦总是“等于”胡琴外弦。)
 
这个大发现,使我们受益无穷。
 
诗曰:
 
顾曲余家汉季遥,至今犹忆玉长箫。
 
爽秋楼阁如天际,柳下芳邻坐半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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