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美食举世闻名,可惜在中国很难吃到正宗的墨餐。我在墨西哥访学时吃到的最好的一顿墨餐,是在伊达尔戈,墨西哥经济发展最落后的州之一。当时我偶然得到一个机会,去担任口译,赚点零花钱,还能见识一下首都之外的风景。如今留在记忆里的,是离开墨西哥城前往伊达尔戈的途中所见的荒凉原野、被牲畜粪便的气味包围的妇幼保健所、由几排简易平房组成的伊达尔戈州立妇产医院……以及在一家高级饭店里对方款待的精致菜肴。尤其是半包着奶酪和鸡肉的玉米脆薄饼,要不是因为得一边吃饭一边翻译,我大可以一口一个吃个痛快。不过,品味珍馐时,想到那些条件简陋的公立医疗机构,我也有一点不安。这种不安和美味一道,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胡安·鲁尔福的短篇小说《地震的那天》能激活我的那段回忆。故事是在两个人的对话间展开的,他们回忆起不久之前在哈利斯科州的一个地方发生的地震。地震本应是家破人亡的悲剧,可是在他们的讲述中,悲剧变成了喜剧、闹剧,因为州长来视察现场、慰问灾民了,对于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官来说,这是莫大的荣幸。“本来是慰问伤员和无家可归者的活动,却搞成了大吃大喝。”他们花了一大笔钱为州长和他的一众随从操办接风宴,这场盛宴就从头到尾成了整个故事的主题。
在小说里,人们为了一睹州长的真容,都伸着脖子围观他吃饭,场面是如此滑稽,由此可见,这位领导是长期脱离群众的。州长吃饭时“一脸严肃”,可见是时时保持官威的。“为了不把餐巾弄脏,他都在自个儿袜子上擦手。餐巾呢,只拿来时不时地掸掸胡须上的灰。”这是叙述者讲出来的话,他大概以为州长是个爱干净、讲卫生的“文明人”。换一个视角来看,这或许是官老爷脱离群众的进一步表现——他不是怕把餐巾弄脏,而是怕被餐巾弄脏,谁晓得这些人给他准备的餐具有多干净!席间他起身去厕所,回来时,“一个劲儿地闻桌上摆的康乃馨”,这个“文明人”恐怕是深刻体味了当地卫生条件之原始简陋!
为了招待州长一行,当地人拿出了最好的东西。他们献上了烤鹿肉,而当地普通百姓连烧烤是什么都不知道。席间还有乐队伴奏。受到款待的那帮人吃得开心,不断要求加菜,也不断得到满足,桌布都被酒水染红了。州长被照顾得应接不暇:“他一个劲儿地吃着喝着摆到他面前的东西;可那帮马屁精拼了命地要在他桌上堆满东西,弄得他手上的盐瓶儿都没地方摆了。”这些人巴结的与其说是州长本人,不如说是权力,是那种意味着无限可能的神秘力量——让他吃好了,说不定他会加倍回报呢!而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美食常常是与权力联系在一起的。
吃饱喝足后,州长发表了一通抚慰灾民的演讲。巴赫金指出,酒宴的氛围有利于说出坦诚的真理。可是州长说出的与其说是真理,不如说是空洞的谎言。这些话语听来美妙动人,就像盛宴上的好酒好菜一样,既令很多人愉悦,又令有心者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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