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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10) 红楼无限情 周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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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9 20:57:35
我的童年
 
小时候
 
活了七十多岁,渐渐明白:世上的事事物物,没有真是“单一”的,用一个简单的思想方法去“考证”、“研究”已然过去的事情,自以为就已得出了“正解”、“科学”的结论,这人多半是个“低智嫌疑者”。拿我来比方,家庭出身名为封建地主大家庭,可是如我前文所述,这个地主没有佃户,没有粮租。说它“封建”、老式,想来是该当的,但我弟兄们从小自由随意得很,什么是家教、家规、礼法、世故……从未亲历身受过;家里“纵向”(长辈小辈之间)“横向”(同辈之间)的关系,都十分自然随便、和睦,没有拘束感。那么,像我这样一个没有严格管教,“随便”成长的孩子,就该是一个“有天没日”、胡作非为、“小衙内”式的“人物”了?可又大大地不然,我从小腼腆得出奇,极怕见生人,和人家一说话就面如红布一般,见了谁都有一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是人都比我高,都比我“官样”。我们从小被人视为“文明”、“文雅”、“文弱”的类型。我性情缓弱、怯懦,什么都“不好意思”,总是先考虑“人家”(别人)会如何如何,从不考虑“我”要如何如何。为什么会是这样子?我自然不能负起“必须坦白交代”的责任。大概这就叫“天生”、“天赋”,亦即“先天弱点”吧?这种“秉性”,对我实在是关系太大了!它关系着我在世路上的悲欢哀乐,在学问事业上的得失成败。自然,它也关系着“人际”间的许多欺侮、戏弄、诽谤、倾轧、陷害的无端光临垂降。
 
我对祖父一点儿也记不得,只听母亲和哥哥讲过。有时候宋妈妈抱了我去看爷爷,那时爷爷独自住在“柴火园子”里,不回家,大约是因为嫡配徐氏夫人逝世后,继配刘氏夫人(我见过的、敬爱怀念的“老太太”──祖母)和他老人家之间不十分谐美。爷爷已经病了,见了我这最小一个幼孙,还是高兴的,从他盛点心的瓷罐里拿一块“福喜字”(点心的名称)给我。可惜,我那时的脑印象太不管用了,平生引为一大憾事。
 
我对爷爷的追慕,不单单是一个民族伦理意识的事情。他作为天津海河地区的一个“这样的人”,也有值得一传一写的价值。在我身上(应说身内),有他的性格、风度、情趣、胸怀等遗传因子存在,写自己,须从写怹开始。但我们家的父兄一辈,包括至亲在内,有一个共同缺点:不会讲述旧事前尘,对哪一人哪一事,从没听见过谁源源本本、有头有尾、完整系统地向我述说过,总是偶然“兴之所至”的东两句、西三句,一鳞半爪,云烟模糊,全得靠我自己去“悟”。例如二家兄(名祚昌,字福民),小时候只有他长时间在祖父身边陪伴,赶上了寒门的“盛时”,可是想从他口中听得几句爷爷的生动的情景,就是没指望,虽经我一再“动员”,做工作,也没能挤出一个字来。人各有能与不能,无所谓“抱怨”。但我所以提这个,目的也还有一层,就是不拘什么,我平生的“本领”、“知识”,都没人真正说得上是“教给”我的。因此之故,这可能培养了我的“悟性”。我喜好自己“琢磨事儿”。
 
祖父传给我的因子,大约有以下几方面:一是酷爱艺术,包括文学、音乐、剧曲、书画、园林、工艺;二是“人缘儿”,乐与人交,随随和和,谈笑游宴,管弦聚会,民俗热闹(例如年时节令,迎神赛会……),这些“领域”里交游结识,以为乐在其中,莫与之比;三是心地善良、单纯、富于同情,以为天下人都如自己那样天真诚悃,对人唯恐不周不厚,对己无暇多顾。
 
东西;哪儿门窗出了毛病,修修钉钉;客人来了,没人上街买水(那时一般住户用开水是到当街“刘家茶铺”去买,一个小铜板一壶滚开水,才好沏茶),这类琐事而已。
 
我家和木匠师徒们,从来像一家子。虽然铺子另有“掌柜的”,他们和东家一切生活上是有区分的,可是实际上简直随便、亲热极了。他们都是我小时候的“朋友”,说说笑笑,晚上给他们讲讲小说,一同村野闲步,甚至弄音乐、敲法鼓都离不开他们。
 
但家境是“为难作窄”的日子,从小也给我很大的影响,父亲是个守业的正派古板人,不会开创经营,收入有限,家口众多,亲戚应酬,地方“公派”和推脱不了的“乐善好施”等等,总是听见父亲向家人叹息为难。那种“紧绷”的气氛,不松心,不畅快,忧虑发愁,这滋味在我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替父亲焦虑,敬重他独负重担,还要受外人(有钱的)的讥笑,说这家子人太“小气”,行事应酬不大方,有点儿“寒伧”。
 
我的天生的感情可能较为丰富,是否有点“早慧”、“早熟”?自己闹不清,只是对事情感受很敏锐。除了代父心忧(家计),还代母心忧(家庭关系)。我有四个兄长,无有姐妹。(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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