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天津的新凤霞,是家喻户晓的评剧表演艺术家。她师父叫王仙舫(艺名小五珠),与家父赵良玉(艺名金菊花)乃是一师之徒,都是评剧发展早期声望卓著、专工男旦的演员。凤霞一直称家父为师伯,并让她的胞妹新凤妹拜家父为师学习评剧,后来凤妹成为北京市海淀评剧团的主演,与我们来往密切。笔者从艺期间经常听他们讲新凤霞的故事,对她的人生轨迹和艺术成就有了多方面的了解。
曲折学艺历程
新凤霞本名杨淑敏,1927年生,久居天津南市杨家柴厂。幼年随堂姐杨金香学京剧,十三岁拜师王仙舫学评剧,十六岁正式挑班之后,成为深受津门戏迷崇尚的主演之一。师叔王仙舫说,凤霞人很机灵,不仅扮相漂亮、嗓音甜润,而且很有悟性,不管多难的戏一学就会,记忆力惊人,天生是块唱戏的材料。尽管新凤霞禀赋优异,但学艺也并非一帆风顺,给长辈们印象最深的是,她刚出道时曾演过一出新戏《摩登小姐》,剧中描写一个富商的女儿因吸毒堕落到沿街乞讨,最后竟然讨饭讨到自己家门口,正巧父亲出门送客,遇见了乞讨的女儿。戏中父女在门外有一大段对白,父亲听女儿叙述落魄经过,气愤难当打了女儿一巴掌。戏中扮演父亲的演员王度芳,唱文明戏出身,功力深厚,新凤霞首次同他合作,心里非常紧张,结果到了台上与父亲的对白不仅平淡无力,而且次序颠倒,弄得驴唇不对马嘴,气得王度芳在台上真的扇了新凤霞一个嘴巴子,打得鼻子流血。新凤霞虽然在台上受了委屈,但这一巴掌打出了她的志气,寒冬腊月她站在冰天雪地里练嘴皮子,只练得嘴唇肿得连饭也吃不进去,终于攻克了念白关。后来演出此剧时,父女的对白铿锵有力,总是赢得满堂彩。王度芳逢人便讲:“新凤霞这小丫头真有‘艮劲儿’,准能成角儿!”
新凤霞第一次演主角,是十四岁时在河东天宝戏院。一天演《唐伯虎点秋香》,她在戏中扮演一个小角色冬香。当戏快开演时,戏中演主角秋香的演员因家庭纠纷闹婚变跑了,戏院经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因为票都售出,如停演不仅戏院遭受经济损失,还会酿成一场事端。危急关头,在班社同仁鼓动之下凤霞挺身而出,立刻改变了装束,代替扮演了主角秋香,孰料竟一炮打响。她那甜润的嗓音、清秀的扮相和大方的台风,令观众倾倒,台下掌声不绝,给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以最大激励。此后她又接连主演了《花田八错》《花为媒》《苏小妹》等剧目,唱响津门,成为评剧舞台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在旧时代,戏曲艺人社会地位低下,饱受恶势力的欺侮与压迫。新凤霞出道之后也历经挫折屈辱。一次在天津英租界一个富商公馆唱堂会,给这家公馆老太爷做寿,演了一出清装戏《卖妻恨》,戏中讲述一个落魄少爷田玉林,逼妻子去给财主当佣人,财主觊觎田氏貌美,有意让她脱鞋扒袜子洗脚,借机调戏田氏。戏演完了,老太爷发话让戏中扮演田氏的新凤霞到后宅去,另有赏赐。新凤霞不明其故到了后宅,只见那个老太爷端坐着,嬉皮笑脸地一把抓住新凤霞,要她也按照戏中的样子给他脱袜洗脚。新凤霞顿时火冒三丈,端起冒着热气腾腾的水盆照着他就泼了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宅院。
还有一次,新凤霞到青岛演出,当地一个警察到了后台,端起她饮场用的小水壶就嘴对嘴地喝,新凤霞恭敬地说:“大叔,你给我小壶,我要上场了。”警察顿时变了脸,“啪”地把小壶摔了个粉碎:“好你个黄毛丫头,竟敢顶撞我,你等着爷的厉害吧!”说完转身就走。翌日晚间散戏后,警察带了几个人到后台宿舍,借口“抓赌”给新凤霞等几个同班演员戴上了手铐,拉到马路上游街,对艺人肆意凌辱,以此报复“不识时务”的新凤霞。
独创“新派”艺术
新中国成立之后,新凤霞从天津到了北京发展,在天桥万盛轩戏园起步,由民营小剧团一直到加入中国评剧院,步入了她从艺生涯的辉煌时期。
新凤霞在评剧界中属于标新立异、独创品格的优秀演员。她的唱腔清新华丽、婉转动听,改变了评剧早期以慷慨激越、大哭大号为特征的传统唱法,更加优美抒情、俏丽多姿,因而得以深入人心。据师叔王仙舫讲,凤霞早期的声腔改革并不被观众认可,在同行中也颇多非议,讥讽她是“邪门歪道”,后来才渐渐被人们所接受。中国评剧院原副院长、著名评剧板胡高手龚占海说,新凤霞主要有两出代表性剧目,为她在新中国评剧舞台上崛起奠定了基础。一出是现代戏《刘巧儿》,一出是重新改编的古装传统戏《花为媒》。
《刘巧儿》是根据陕北评书《刘巧儿团圆》编写的一出表现解放区青年男女反对包办婚姻、争取婚姻自主的现代戏。1949年新凤霞到北京后,参加妇女讲习班听到了陕北发生的刘巧儿真实的故事,就列出个故事提纲,由几个演员分别编写唱词进行演出,后来北京市文化主管部门派了专人帮助他们重新编写了剧本,使之得以完整地呈献在观众面前。这出戏成功上演,观众反响强烈。剧中刘巧儿争取婚姻自由的故事,不仅鼓舞了众多青年男女从封建包办婚姻的桎梏中解脱出来,而且戏中“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巧儿我采桑叶来养蚕……”等桥段广为流行、到处传唱,使评剧艺术得到空前普及。后来,全国评剧院团争相排演此剧,笔者当年所在的以鲜灵霞为主演的天津进步评剧团于1953年连演了一百多场,场场客满,盛况空前。
新凤霞另一出代表剧目《花为媒》是评剧的一出看家戏,从上世纪初问世以来一直是众多评剧演员常演剧目之一。这出戏主要表现古代书生王俊卿与少女张五可、李月娥三人的爱情纠葛,情节曲折,其中少女张五可与媒婆阮妈在花园一折中的“报花名”尤为精彩,成为评剧经典。笔者幼年从艺,看过家父与王仙舫的演出,虽然剧情颇引人入胜,但场次拖沓冗长,唱词也较为浅显,结局落入老戏二女同嫁一夫的陈旧俗套,缺乏艺术感染力。新凤霞的演出本,经多位文化名流润色,不仅故事脉络合理顺畅,结局也由一夫二妻变为两对有情人各得其所,契合老百姓“善始善终”的欣赏习惯。剧中张五可与阮妈花园“报花名”的唱词由旧本一句一个古人故事,改为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点缀出不同的气候与场景,如“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李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夏季里端阳五月天,火红的石榴白玉簪,爱它一阵黄昏雨,出水的荷花亭亭玉立在晚风前。秋季里天高气转凉,登高赏菊过重阳,枫叶流丹就在秋山上,丹桂飘飘天外香。冬季里雪纷纷,梅花雪里显精神,水仙在案头添风韵,迎春花开一片金……”充满诗情画意的唱词,加上新凤霞俏丽多姿的演唱,达到了词曲交融、出神入化之艺术境界,令观众百听不厌、回味无穷,极大地提升了这出戏的文化品位。
此外,她在《凤还巢》中扮演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程雪娥、在《乾坤带》中扮演聪慧机智、通情达理的银屏公主、在《祥林嫂》中扮演命运多舛、温柔善良的祥林嫂、在《杨三姐告状》中扮演率真质朴、敢作敢为的杨三姐等,都具有鲜明的个性,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在这些剧目的创作过程中,她与音乐工作者合作,根据剧情和角色的需要还创造了轻盈欢快的“蜻蜓调”、悲切凄凉的“送子调”、优雅抒情的“降香调”、一波三折的“凡字调”等,提升了评剧声腔的表现力与感染力,创造了完整的“新派”唱腔体系,对评剧艺术的创新与普及作出了重要贡献。
剧坛模范伉俪
在我国剧坛有许多令人艳羡的模范伉俪,他们互敬互爱,相濡以沫,在事业上各有建树。其中新凤霞与吴祖光相结合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也是当代剧坛的一段佳话。
新凤霞的胞妹新凤妹是笔者的师姐,她告诉我,吴祖光出身书香门第,满腹才华,早在抗战时期的大后方就写过一部反映抗日内容的话剧《凤凰城》,被誉为戏剧界的神童,后来又写了《正气歌》《风雪夜归人》等多部剧作,跻身文坛名家之林。新中国成立后,他由香港回到北京,投身新中国的文艺事业,曾执导过《梅兰芳的舞台艺术》《荒山泪》(程砚秋主演)等多部电影,同戏曲结下了不解之缘。
上世纪50年代初,吴祖光随首都文艺界名流老舍、黄苗子、郁风等到天桥万盛轩戏院看新凤霞的演出,深深被新凤霞出色的演技所折服,后来经朋友介绍与新凤霞结识,彼此都留下良好印象。听新凤妹说,姐姐那时私下里经常念叨吴祖光,充满敬慕之情。后来吴祖光应一家杂志之约,要写一篇介绍新凤霞的文章,他便登门进行采访,通过深入攀谈加深了彼此的了解。
在他们初次接触之后不久,被选为全国青年联合会委员的新凤霞被安排在一次会议上发言,她就想到了吴祖光,请他帮助写一份发言稿。吴祖光痛快地答应下来,稿子写成之后吴祖光主动登门,一字字念给新凤霞听,一边念一边问她:“听懂了吗?”新凤霞点了点头:“懂了。”就像一个学生毕恭毕敬回答教书先生一样。吴祖光说:“有些字您可能不认识,看几遍以后我教您。”新凤霞接过稿子默默读了几遍,竟然一字不落倒背如流,这使得吴祖光既惊讶又敬佩。二人从演出谈到了彼此的生活经历,越谈越深入,新凤霞把憋在心里的话似竹筒倒豆子般畅快地抖搂出来,直接表达了想同祖光结合的愿望。面对新凤霞单刀直入的表白,这位见多识广的才子一时语塞,犹豫了片刻才说道:“让我考虑考虑。”新凤霞表述完心迹,反倒坦然了许多,诚恳地表示:婚姻大事不能勉强,成不了夫妻咱们还是好朋友。吴祖光赶忙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要对你一生负责。”吴祖光掷地有声的回答,更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两颗赤诚而又火热的心紧紧联结在一起。新凤妹说,姐姐对吴祖光是真诚追求,主动示爱,铸成了一桩美满姻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57年吴祖光被错划成右派。新凤霞深知丈夫的秉性与品德,相信他不会跟党和人民为敌,始终没有和丈夫“划清界限”,自然也为此遭受了不少委屈……许多往日非常亲近的人变得与她疏远,同为剧团主演的筱白玉霜却对她不离不弃,友好如初,充满同情与仁爱之心,于苦难中彰显出人性之光辉。
舞台姐妹情深
本名李再雯的筱白玉霜,长新凤霞七岁。新凤霞未出道时,筱白玉霜就已在天津走红,她很欣赏新凤霞的才华,处处关心呵护这个小妹妹。新凤霞刚登台演戏时,因家中贫困无力置办戏装,筱白玉霜则主动把自己的戏装和头饰借给她用,有很长一段时间,新凤霞就是穿着筱白玉霜的戏装演出。
1947年秋,天津文艺界筹办助学募金义演,著名电影导演蔡冰白向筱白玉霜推荐了一出新编的时装戏《母女恨》,想请她排这出戏参加义演,该剧主要表现一个国民党大官僚在抗战期间逃到了重庆,导致一家分离,由于音讯隔绝,彼此生死不明,数年后造成女儿嫁父、母亲嫁儿,最后双双自杀的人间悲剧。筱白玉霜很喜欢这个剧本,但她提出两个条件:一是邀请新凤霞演剧中女儿,自己演母亲;二是要进专接京班的中国大戏院演出。最后这两个条件都得到了满足。筱白玉霜有意提携新凤霞,通过这场演出,新凤霞提升了声望。
1957年,吴祖光受到错误处理,流放外地改造时,新凤霞处境艰难,被迫搬到单位去住。单位给她安排了一间阴冷的小屋,因居室潮湿,新凤霞患了关节炎,强忍着病痛,许多人看在眼里,虽然对她颇为同情,却不敢为她说话。筱白玉霜发现新凤霞经常在院子里晒被子,便到她居室看了看,既震惊又难过,找到单位领导据理力争,终于给新凤霞换来一处条件较好的住处。筱白玉霜还专门给新凤霞买来药酒,督促她服用,以缓解病痛。
有一天演出现代戏《金沙江畔》,新凤霞扮演剧中藏女珠玛,戏中有一个“抢背”的动作,表示从马上摔了下来。可她在临上场前无缘无故挨了领导一顿训斥,心情沮丧,结果台上这个动作失误没做好,摔疼了肩膀,心里很委屈,影响了演出情绪。剧中扮演书记的筱白玉霜,在后台候场时看到了这个情景,上场时有句唱:“珠玛呀,有什么心事对我讲,莫不是思念家乡想老娘?”唱完了,她手扶着新凤霞肩膀,借着乐队“过门”,贴着新凤霞的耳朵轻声说:“你的心事我明白,熬着吧,你会好的。”新凤霞听了非常激动,竟然忘情地扑在筱白玉霜怀里潸然泪下,这场戏也因此收到了意外的舞台效果。
著书授艺尽责
新凤霞晚年虽然遭受了不少磨难,但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坚守着艺术家园。她本来文化水平不高,却以顽强的意志、惊人的毅力,坚持著书写作,历经十余个春秋,《新凤霞回忆录》《艺术生涯》《以苦为乐》等十余部书接连问世。这些作品写的都是她的亲身经历、所见所闻,没有矫揉造作,更没有虚构臆造,字里行间充满着对旧世界的无情批判,对新时代的无比热爱。它们既是一位戏曲艺人人生轨迹、艺术道路的真实记录,又是关于评剧剧种变迁的史书。
新凤霞写作与常人不同之处,是她身体长期受损,左手致残,只靠右手执笔,边学边写,奋笔疾书,持之以恒,才结出这累累硕果。正如她在日记中写的:“我不是中国的保尔·柯察金,也不是英雄,更不是名作家,只是一个普通评剧演员,愿将自己的舞台经验、演唱方法、新旧社会的反差对比告诉后人,让他们珍惜今天的美好时光,将‘新派’艺术继承下来,代代相传,让评剧艺术不断发展,不断更新,不断前进,更加辉煌……”
新凤霞言行如一,晚年更是以传承戏曲艺术、弘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作为己任,先后正式收了五十余名弟子,不仅有评剧的,也有豫剧、京剧、龙江剧、碗碗腔和蒲剧的,其中有女生也有男生,是名副其实的桃李满门。她对故乡天津评剧事业的发展尤为关切,先后收了天津评剧院郭美美、王瑾和原汉沽评剧团的李莉为弟子,倾心向他们传授新派技艺。尤其是李莉,1982年考入汉沽评剧团,入团半年后就主演了《杨三姐告状》《乞丐与千金》等剧目,显示出很高的艺术天赋,后来有人向新凤霞介绍了李莉的出色成绩,她爱才心切,不顾自己身体不便,亲自到汉沽观看李莉的演出,破格收下了这个年龄最小的弟子,而且自己出资为李莉举行了拜师仪式。
1998年4月12日,新凤霞随丈夫吴祖光往常州参加刘海粟画廊仪式,突患脑溢血不幸辞世。噩耗传来,人们无不扼腕叹息。后来在北京八宝山公墓举行了安葬仪式。笔者与天津评剧院几位领导同往北京吊唁,听着灵堂中循环播放凤霞代表剧目的精美唱段,闻声思人,对这位德艺双馨的评剧艺术家产生了无限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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