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资讯 > 环球视野 > 正文

七十年艺术道路的回顾 ——一位戏剧战士的自述 赵大民 遗作

文章来源: 作者:
字体:
发布时间:2020-07-03 22:59:33
2015年7月8日,天津著名戏剧家赵大民先生去世。先生生前创作、导演了大量有影响力的优秀作品,中国文联曾在天津举办课题项目《赵大民的戏剧艺术初探》的研讨会,本文为赵先生在会上的发言稿,谈及他的从业经历和对戏剧艺术的思考。今本报特编发这篇遗作,以此纪念赵先生逝世五周年。因篇幅所限,本文在原文基础上有所删改。——编者
 
记得五年前在天津人艺小剧场,曾为我召开过一次从艺六十五周年的研讨会。岁月荏苒,五年过去了,我已经八十八岁,又在这里为我七十年的创作道路进行研讨,七十年的风风雨雨,七十年的坎坷人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回顾以往,我虽然为党为人民做了一点有益的工作,但总体来说是修道无能,求索无功,在创作道路上留下了许多遗憾。
 
从业概况
 
1944年我毕业于昌黎县汇文中学。同年8月参加冀东抗日根据地七月剧社。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主要是写歌词和一些小型的秧歌剧,记得起来的有《过新年》《小两口拜年》《曹大嫂得枪》《送公粮》《村头》《夫妻进京》等。较有影响的有群众歌曲《歌唱毛主席》,曾被上海人民唱片厂灌制唱片,唱遍祖国各地。
 
1953年3月从秦皇岛文工团调入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分话剧、歌舞两团),任话剧团办公室主任、副团长、党支部书记、天津市文化局党委委员等职务。1959年根据特长和本人要求,转为专业创作人员,主要从事编剧和导演工作。多年来共编、导戏剧三十余部。
 
编写的话剧剧本有:《把一切献给党》《红色工会》《公社春秋》《瘟神末日》《红岩》《飞雪迎春》《觉悟》《铁肩担道》《唐明皇与杨贵妃》《芳草碧连天》(《李叔同》)《茂陵封侯》《铁木前传》《没有主角的戏》。
 
编写的戏曲剧本有:《华子良》《芦花淀》《大将秦琼》《岳飞》《杨柳青青》《雷雨》《沈园遗梦》《烛影摇红》《回天图》。
 
以上话剧和戏曲,绝大部分都由天津人艺、天津京剧院演出。
 
导演的戏剧有话剧《钗头凤》《红色工会》《蔡文姬》《五彩缤纷》《巴山红浪》《唐明皇与杨贵妃》《芳草碧连天》《茂陵封侯》(剧目重复是因为编、导双兼)及评剧《珍珠衫》、河北梆子《袁凯装疯》、越剧《红楼梦》。
 
多年来创作发表诗词千余首,小说、散文、论文二百余篇。有五卷集《赵大民戏剧诗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面世。
 
我的戏剧创作大抵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所写作品,多为宣传抗日,宣传解放战争,歌颂共产党、毛主席领导土地改革,农民大翻身等内容。当时起到了一定的宣传作用。
 
第二阶段是从新中国成立到“文革”前的十七年。这阶段也主要是配合党的政治任务。以当时较有影响的《把一切献给党》《红色工会》《红岩》等剧为例,演出时轰轰烈烈,甚至被众多兄弟院团移植,但也大都是应运而生,难以长久保留。这一时期值得一提的工作是改编导演了《钗头凤》。这个戏是写爱国诗人陆游的爱情悲剧(原作:魏于潜,写于1942年),自1957年由天津人艺演出以来,至今已演出六百余场,承接复排了四代演员,改编了四个版本,是剧院保留时间最长、演出场次最多的戏,现在贴出海报,还会有人到场观看。
 
第三阶段是从“文革”结束到现在。“文革”一开始,我便因《钗头凤》被定为大毒草而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关牛棚,扫厕所,被批斗,四年后下放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三年)。回来时我已四十六岁,早已过了人生的黄金阶段。但我经过痛苦的磨难,感悟到生命的可贵,有一种急于想补回这一段坎坷岁月的渴望,这是主观方面;客观方面是党经过十年动乱,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新时期的文艺春风,吹化了“四人帮”冰封的大地,文艺挣脱了多年来的政治羁绊,开始了复苏和新的启蒙。我的创作思想也得到了解放,不再固守“遵命文学”的套路,努力在叙事方法、表现手段、舞台样式上寻求新的突破,在思想内涵和人物心灵上进行新的探索,在审美思维与观众的认同感上找到新的契合点。这个时期我写了几部在社会上较有影响、自己也较为满意的剧本。举例说,像话剧《唐明皇与杨贵妃》《芳草碧连天》《茂陵封侯》《铁肩担道》等。京剧有《华子良》《岳飞》,评剧有《雷雨》。这些戏都融入了我本人对人生的思考,投注了我对生命的感悟。
 
解剖每一部戏,就是解剖作者的心灵,或者反过来说,要想了解作者的心路历程,只有解剖他创作的每一部作品。前人说文如其人,虽然未必能概括所有作家的行藏、襟抱,但披今阅古,一个作家的文章和操守大都是比较一致的。
 
我这人一向崇尚埋头做事,低调做人,现已进入桑榆暮年,更不愿意改变这种生存状态。我没有太高的学历,基本是在干中学,学中干,勤于读书、思考,每部戏完成我都认真总结,明辨得失,吸取教训。实践出真知,中国有句古话,“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话时时当作我的座右铭。下面说说我的几点体会。
 
诗与剧
 
在各类文体中,诗与剧应该是最亲密的姊妹艺术,许多伟大的剧作家,同时也大都是天才的诗人。在中国,如写出《牡丹亭》的汤显祖,写出《长生殿》的洪昇,写出《桃花扇》的孔尚任,他们同时也都是那个时代诗坛的佼佼者。在西方,古希腊悲剧全部都是诗剧,高乃依、拉辛、莎士比亚的戏剧也大都是用诗歌的语言构成(朱生豪将莎翁戏剧译成了散文体)。焦菊隐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将诗意定为“演出三要素”之一。他说:“西洋古典文学,把戏剧划入诗的范畴。我国古典(或现代)的戏曲,也是诗。话剧一般是用散文写的,自然不必勉强列入诗类,但,它虽非诗体,却不可没有诗意,演出更不可一览无余。”此乃见道之言,也是我向他问学期间(请他来津指导《钗头凤》)亲耳所闻。后来,在我编导的几部较有影响的戏里,也大都实践着这一理念,把诗意列为第一要素。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性思维是中华先民认识世界的主要方式。在这种文化土壤中,诞生了三百篇(《诗经》)。“诗言志”与“诗缘情”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两大流派,它们虽然持不同的诗学观念,但,“志”和“情”都是戏剧所必备的元素,戏剧家在舞台上所营造的环境,不管是诗情画意,还是无限凄凉,大都是借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延伸,唤起观众的联想和共鸣。我这里举一个自己的例子。在《茂陵封侯》的最后一场,苏武留胡十九年后白发苍苍地归来,这时汉武帝已死,苏武抱持象征民族气节、日夜不离身的节杖来到武帝陵墓前。天空大雪纷飞,墓前白茫茫一片,苏武抚今追昔,深情叹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接下去说:“这不是雪,是老臣十九年的眼泪呀。”前面引的是《诗经》里的四句,后面则是剧作家让他说的话。我还在全剧的结尾,借武帝的幽灵劝苏武画像为由头,让苏武说了如下一段独白:“画像?那些御画师根本不会画像,他们只能画人皮毛,不能画人风骨。其实,每个人的像都是自己画的,用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我的像早就画好啦,那就是我在匈奴的十九年,整整十九年哪!”此时风雪漫天,苏武为抱节造型,舞台两侧推出镜框,把苏武凝固在镜框里,也永远凝固在观众的心里。我在这两处完全化用了唐代诗人温庭筠《苏武庙》的意境,“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以紧扣本剧的主题。
 
编与导
 
编剧是一个过程,导演是一项工程。
 
舞台艺术是需要文本的,剧本的文学质量决定着舞台艺术的命运。曹禺的几部经典所以久演不衰,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剧本的质量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一部《牡丹亭》从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诞生以来,一直演到现在。四百多年来,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形象,仍然令现代观众销魂荡魄,心有灵犀。一曲《皂罗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把一片春光描绘得如此旖旎多姿,风情万种,并且是出自一位少女之口,无怪乎人人读后都会过目不忘、口舌生香了。
 
既然文学剧本如此重要,为什么还要说它只是一个过程呢?根据我多年既从事编剧又兼任导演的体会,我深知把单维度的文学剧本,转化为多维的舞台艺术是需要花费大力气的。为了把剧作家笔下的人物转化为活生生的舞台形象,首先要选对演员;为了构建舞台上的三维空间,需要选择志同道合的舞台设计和灯光师;如果剧情需要音乐烘托,还要邀请志趣相投的作曲家……所有这些都出自导演的整体构想,一项照顾不到,都会给最后的合成、演出,带来意想不到的障碍和损失。
 
现在以我导演的《钗头凤》为例,来阐明我的“工程说”的理由。此剧是1956年冬开始排练,1957年新年首演的。习惯上把它称为第一版。首轮演出便在人民剧场和第一、第二工人文化宫演出了一百多场。这在当时话剧的黄金时代也是罕见的。它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这就同参加这一工程的成员有紧密的关系了。此剧的舞台设计是老资格的闻一方,作曲是王莘,主演是马超和颜美怡。且不说主创班子的阵容,在案头工作期间,我请当时在河北大学任教的顾随先生给剧组全体成员作报告,不但详细阐述陆游《钗头凤》这首词的含义,而且讲了南宋王朝的政治背景,陆、唐悲剧所以产生的原因。甚而涉及故事的真伪、陆游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等等。使剧组的全体成员都提升了对故事的理性思考和感性认知,有了这些和没有这些是绝对不一样的。
 
再说王莘的作曲,我先请他看了剧本,又看了初稿连排,问他有没有兴趣。王莘同志一口承诺下来,于是,我们按照剧情发展设计插入音乐的段落,并掐着秒表算出时间的长度。王莘那时正当创作的旺盛期,很快便把全部的乐曲和配器都写出来了,有全剧的主旋律(《钗头凤》主题歌),以及“陆游主旋”“蕙仙主旋”等,全部配曲几乎就是一部完整的爱情交响曲,并请女高音歌唱家于淑珍独唱,民乐队伴奏、录音。第三轮演出时天津人艺成立了儿童剧团,由儿童剧团民乐队现场伴奏,一时盛况空前。
 
戏剧是一种给人们带来愉悦的大众艺术,特别需要观众的参与。王国维把戏剧界定为“以歌舞演故事”,似乎还没有说到戏剧的实质。现代人把戏剧界定为“由演员扮演角色当众表演故事”,这一界定已被剧界所公认。这里包含着三个元素,一是演员,二是故事(剧本),三是观众。这三者哪项最重要、最不可少?那就是观众。没有观众观看,什么演员、故事,都失去了附丽的依据。观众席有很大的学问,演员在台上表演,除与对手直接交流外,还与观众发生间接交流,这是舞台艺术与单向输出的电影、电视剧最大的区别。观众席的笑声、嘘声,或一声叹喟、一丝抽泣,都会影响演员的表演。我在一出戏完成后,除有特别紧急的任务,大都跟踪演出,坐在观众席看戏,至少在十场以上。如果发现哪些地方观众有骚动、议论,甚或离开座席到休息厅吸烟,就证明这段戏有毛病,观众看不下去,我转天就加工,删除废话,调整节奏;如果是光线太暗,灯位不准,要立即调整灯光,直到观众满意为止。我把这个程序称为戏剧的“后熟”过程,只有从观众的现场反应里逐渐磨合,才能完成这一过程。
 
至于后来排练第三版和第四版,并把大剧场改为小剧场,使演出发生了质的变化,亦反映了我晚年戏剧观的演变。
 
综上所述,《钗头凤》的艺术生命超乎寻常,是一种文化现象,不是哪一个人或哪几个人能够单独完成的。在这部剧里实现了我对真善美的艺术追求,呈现了我对这位爱国诗人的崇敬和同情,呈现了我的生命感悟。舞台艺术是无穷尽的,一个演员一生也演不了几个令观众永远难忘的形象(如劳伦斯·奥利弗的哈姆雷特、于是之的王利发、李默然的邓世昌等)。所以它是一项工程,可以供观众长久性地欣赏和玩索,而不像一次性消费的电视剧,把电视关掉以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营造属于你自己的那一片天地
 
写剧不像写小说,小说家的题材确定全由作家自己做主,而剧作家选定题材则相对复杂一些。大体有两种模式:一是由上级指定或院团预约的题材,甚至是为某一演员量身定制;另一种是作家经过多年酝酿、自己一直想写的题材。这两种模式,据我体会,第一种较为常见,且作品成活率较高。因为戏剧是一种综合观赏艺术,通过票房招徕观众,具有一定的商品性,需要立项投资,需要一定数量的演职员,更需要较长时间的案头分析和现场排练,一般不少于一个半月。总体看来,是一项投资高、风险大的艺术运营。手里不握有资金来源和稳操胜券的底牌,再好的剧本也会流产的。
 
选材是一项很细腻的工作,要知己知彼,在我接受一项任务的时候,首先要盘点我的生活储备,有没有足够完成这一题材的能量?如果是一个熟悉的题材,能不能有所突破,写出与别人不同的新思想、新面貌?如果是一个陌生的题材,就需要从大量的历史资料中,开掘出自己的新发现、新视角,从而经营出只属于你自己的那一片艺术天地。作家都是有局限的,都有自己的强项和弱项,面对一个题材,必须扬长避短,不作自己作不出来的文章。我常引古里耶夫论导演艺术的几句话,他说:曾任古罗马使臣后来成为皇帝的恺撒,征服埃及胜利归来向元老院汇报时,只说了三句话:“我到了,我看见了,我胜利了。”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艺术亦复如此,重要的是“我看见了”,你从浩瀚无边的史料中,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那便是你创作的种子,将来的参天大树就从这一粒种子开始,因为这时你有了创作根基、创作冲动、创作欲望,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我写《芳草碧连天》就曾经历过这样的转换过程。对李叔同的一生,我已研究有年,在俗在佛都有涉猎。但我只写了他的前半生,从翩翩浊世佳公子,写到出家为止。因为他在俗的生活我能看得见,并且与我个人的人生经历有契合点,所以我能写得出来。至于他出家后的云水生涯,从纸醉金迷转换到青灯黄卷,我很难想象那些漫长的岁月他是怎样打发的?虽有大量资料记录他的行脚僧(不当住持)的史料,我也曾几次想动笔,最终难以完成这一夙愿——续集《夕阳山外山》,因为我没有看见山外夕阳的样子,也难以开辟出属于我自己的艺术天地。
 
以上是我对七十年创作生涯的简略回顾,可以看出我所走的道路是曲折的,是伴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和政治运动逐步前行的,我始终未能背离文艺是上层建筑这条底线。“百花”出版的这几本书便可佐证。今天,由中国文联科研课题立项,研究我的艺术道路,我觉得诚惶诚恐,受宠若惊。我是个极为平凡的人,也没有非凡之作,我唯一的长处就是勤奋、敬业,除“文革”中有八年被迫停职,我始终没有放下手中这支笔,即便是在被剥夺创作权利的岁月,也没有停止艺术思维。我把个人名利看得很淡,从无非分之想,愿意帮助他人,愿意结交一些“相忘于江湖”的朋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这里有人格的体现,也有价值观的弃取。
 
最后,我要向守望了七十年的精神家园致谢,向中国文联致谢,向天津市文联、天津市剧协和所有到会的朋友们致谢。
 
2014年初
 
 
http://www.dashoubi.org/news/shwx/2020-07-03/13734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