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韩愈的推崇从欧阳修开始。欧阳修不只推崇韩愈的文,同样推崇韩愈的诗,韩愈诗也如其文,不肯受唐诗主流风格的牢笼,而在语言上有其独特的创造。欧阳修之重视韩文韩诗,不只是因文学品位的相近,更因思想上之相契。宋代以前,儒学偏于荀子,自韩愈《读〈荀子〉》一文,称“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扬雄),大醇而小疵”,宋人因之,遂开后世孔孟并称、以孟乱孔的道学时代。
崇孟而抑荀,也即是信道德而不信制度,而其本质则是对人性的认识不同。孟子认为人性善,这既不合于孔子认为人性有差等的一贯思想,更不符合人性的真实。宋儒因孟子性善之说,而发挥说人性无有不善,所不善者是气质而非人性,这样必然通向道德至上,而对普通人的人性造成极端的压抑。韩愈是崇孟抑荀的始作俑者,自然被认为是文以载道的典范。
然而韩愈之文,绝不如他的座师陆贽的文那样粹美醇至,依本经术;韩文之价值,在于其有法度,便于后人的摹习。
如韩愈的名文《原道》,在被选入《唐宋八大家文钞》里时,茅坤作题解说,“若一下打破,分明如时论中一冒、一承、六腹、一尾”,即是说该文起承转合之法,与八股文一致。
此文首先以四句破题,揭明他所谓的“道德”之大旨:“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此即茅坤所谓的“冒”,也就是八股文的破题。
再顿住一笔,把仁义道德四项提挈清楚:“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这是八股文的承题。
再接下来说:“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树立靶子,以作驳论,是八股文的起讲。
再并引出下文的一篇之主旨,则为八股的领题:“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以上是将文章第一段“打破”后按八股文的结构来作的分析,可见出韩愈文法的波澜起伏。他在议论之中,忽插入一句比喻:“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遂使文章有了骀荡之姿。
韩文除结构精巧,遣词造句也高明已极,无一费辞,“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火、黄老、佛皆是活用名词如动词,道前人之所未道。且又注意音韵节奏,“入者主之”与“入者附之”,主、附押暗韵,“出者奴之”与“出者污之”,奴、污押暗韵。“入者主之”直至“孰从而听之”,节奏上由前四句的整齐从容,一转为后三句的参差沉郁,极见作文行气之法度。
文言必须讲求用虚字,虚字使用不当,即不得谓为纯正之文言。我们只看《原道》中“曷不为葛之之易也”“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两句中各有两个“之”字,运用得诚然是出神入化。“葛之”“饮之”的“之”,是作为语助词,它们之后的“之”,则是用在主谓之间,取消句子的独立性。于重复中生变化,的是大家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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