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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与长卷的 东方之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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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1 08:06:31
中国传统里有一个特殊的词──“文人”。
 
“文人”这个词用西方语言来理解,并没有很准确的翻译。
 
我常常想:“文人”如何定义?
 
有人译为“学者”,但是,“文人”并不只是“学者”。“学者”听起来有点太古板严肃。“学者”案牍劳形,皓首穷经,注疏考证,引经据典。“文人”却常常优游于山水间,“渔樵于江渚之上”,必要时砍柴、打鱼都可以干,“侣鱼虾而友麋鹿”,似乎比“学者”更多一点随性与自在,更多一点回到真实生活的悠闲吧。
 
好像还有人把“文人”译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也有点太严重紧张了,而且有点无趣,让人想到总是板着脸的大学教授,批判东批判西,眼下没有人懂他存在的“生命意义”,常常觉得时代欠他甚多。
 
“知识分子”未必懂“文人”,“文人”不会那么自以为是,“文人”要的只是“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苏州拙政园还有一个小小空间,叫做“与谁同坐轩”。很自负,也很孤独。不懂清风明月,可以是“知识分子”,但不会是“文人”。
 
确切地说,“文人”究竟如何定义?与其“定义”,不如找几个毋庸置疑的真实“文人”来实际观察吧。
 
陶渊明是“文人”,王维是“文人”,苏东坡是“文人”,从魏晋,经过唐,到宋代,他们读书、写诗、画画,但是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们热爱生活,优游山水。
 
他们都做过官,但有所为,也有所不为。他们在朝从政,兴利除弊,但事不可为,也可以拒绝政治,高唱:“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天涯海角,他们总是心系着故乡那一方小小的田园。
 
他们爱读书,或许手不释卷,但也敢大胆说:“好读书,不求甚解。”这是抄经摘史“博士”类的“知识分子”绝不敢说的吧。
 
他们不肯同流合污,因此常常是政治上的失败者,却或许庆幸因此可以从污杂人群的喧嚣中出走,走向山林,找回了自己。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们失意、落魄(坐牢),在小人的陷害里饱受凌辱压迫,九死一生。如果还幸存,走到自然山水中,天地有大美,行走到了生命的穷绝之处,坐下来,静静看着一片一片升起的山间云岚。
 
这是“文人”,他们常常并不是进行琐碎、故弄玄虚的知识论辩,而是观想“水穷”“云起”,懂得了放下。“水穷”“云起”都是文人的功课。
 
他们在生命孤绝之处,跟月光对话,跟最深最孤独的自己对话:“我欲乘风归去。”天地有大美,世界一定有美好和光明可以回去的地方吧。
 
他们写诗,画画,留下诗句、手帖、墨迹,但多半并不刻意而为。写诗、画画,或者弹琴,可有可无,没有想什么“表演”“传世”的念头。
 
陶渊明有一张素琴,无弦无徽,但他酒酣后常常抚琴自娱,他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天地有大美,声音无所不在,风动竹篁,水流激溅,听风听雨,听大地在春天醒来的呼吸,不必劳动手指和琴弦。
 
这是“文人”。学者、知识分子都难有此领悟,都难有此彻底的豁达。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王羲之这十二个字,称为“手帖”,成为后世尊奉的墨宝,一千多年来书法学习者亦步亦趋,一次一次地临摹,上面大大小小都是帝王将相的传世印记。然而“文人”之初,不过是一张随手写的字条,送三百个橘子,怕朋友不识货,提醒是霜前所摘,如此而已。
 
寥寥十二个字,像“指月”“传灯”,有“文人”心心相印的生命记忆。太过计较,亦步亦趋,可能愈走愈远,落入匠气,也难懂“文人”随性创造的初衷吧。
 
“文人”的作品是什么?西方的艺术论述一板一眼,可能无法定位《奉橘帖》的价值。
 
“文人”作品常在可有可无之间,《世说新语》留下许多故事,都仿佛在告诉后世,烂漫晋宋,其实是“人”的漂亮。看到《快雪时晴》,看到《兰亭集序》,也只是想象当年战乱岁月里犹有人性的美丽委婉。流失到日本的《丧乱帖》,“丧乱之极”“号慕摧绝”,是在这样祖坟都被荼毒的世代,可以写一封信和朋友说自己的哭声。
 
王维、苏轼的诗还流传,可靠的画作多不传了,但是历来画论都谈及他们的巨大影响。王维的《辋川图》不可靠,苏轼的《枯木竹石》也不可靠,艺术史如何定位他们的影响?
 
王维的诗“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诗中有了“留白”,也有了“墨”的若有若无的缥缈层次。
 
苏轼赞美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必然还看到了王维的画作吧。八个字,也不像西方长篇论述,点到为止,懂的人自然会懂,会心一笑,“谁将佛法挂唇皮”?
 
大江东去,历史大浪淘沙,他们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可有,也可无。“作品”更只是“泥上偶然留指爪”,可有,也可无。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东坡走过颓坏的寺庙,在墙壁上看到自己往昔的题记墨书残痕,斑驳漫漶,似有似无,他因此懂了生命与作品的关系吧。鸿雁已去,泥上指爪,没有斤斤计较,也可以不在意。“文人”写诗、画画,他们真正的作品或许不是画,也或许不是诗,而是他们活过的生命本身吧。陶渊明还在东边的篱下采菊吗?王维还在辋川与田夫依依话说家常吗?至于是夜饮的东坡三更半夜回家,还是在海南澄迈驿贪看白鹭忘了潮水上涨,懂了他的哈哈大笑,或许也就懂了一个民族“文人”的苍凉与自负吧。
 
长卷
 
佳士得邀我在上海办一次展览,我想到东方美学。二十一世纪,东方可以重新认识自己数千年来传承久远的美学传统吗?
 
西方在文艺复兴时期奠定了西方美学的基础──透视法(perspective),即找到单一视觉焦点,固定空间,固定时间,形成一个接近方形的画框。
 
东方的视觉没有被画框限制住,文人优游山水,时间和视点是延续的。
 
视点上下移动,形成“立轴”;视点左右移动,就是“长卷”。“立轴”“长卷”“册页”“扇面”,都是东方文人创造的美学空间,空间并不固定,不被“框”住,而是在时间里慢慢地一段一段展开。
 
东方传统文人的诗画形式被遗忘很久了。西方强势美学形成的美术馆、画廊,都不是为文人的“轴”和“卷”设计的。“立轴”“长卷”“册页”“扇面”都很难在现代西式的美术馆或画廊展出。
 
传统文人多是邀一二好友,秋凉时节,茶余酒后,在私密的书斋庭轩,“把玩”长卷。“把玩”不会在美术馆,也不会在画廊。
 
长卷无法悬挂墙上,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有约十二米长,西方美术馆也不会知道怎么展出。“把玩”长卷是慢慢展开,右手是时间的过去,左手是时间的未来。一段一段展开,像电影,像创作者自己经历的生命过程。时间是长卷主轴,与西方艺术中的定点透视大不相同。
 
一百年来,东方全盘接受西方形式,忘了“长卷”“册页”“立轴”“扇面”“屏”“障”这些传统美学形式。
 
长卷的展开,如何看“题签”,如何看“引首”,如何读“隔水”上的题记、印记,如何进入“画心”,还有“后隔水”“跋尾”,那是一个时间的功课。
 
二十一世纪,如果东方美学要崛起,也许要重头做自己的功课了。
 
相信二十一世纪会是东方重新省视自己美学的时代,找到自己的视点,找回自己观看的方式,找到自己的生命在时间里延续的意义,找到自己的“美术馆”与自己的“画廊”。
 
经过嗔怒爱恨,走到池上,走到山水间,或许可以从头学习传统文人在时间里的俯仰自得,看山花烂漫,一一随风零落逝去,此身化尘化灰化青烟而去,仿佛长卷渐行渐远的跋尾余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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