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期间,闭门读书。在书架上找书时,我看到封面略显苍老破旧的《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作者陈超先生的微笑面容又出现在我面前,并想起了和陈超师生相处的几个片段。想了想,陈超先生走了快六年了。
陈超给我最初的印象是他的洒脱,他上身穿格子衬衣,牛仔裤,一头长发,高高的个子、黝黑的脸庞、磁性的声音和眯着眼睛的微笑,让你感觉他在中文系一众谦和庄重老成的夫子中特别突兀。更为特别的是他说话的方式,轻松幽默风趣,不时蹦出几个脏字,还保留着学生的样子。但这种话语方式很快拉进了与你的距离,让你产生一种亲切感。最初我想选陈超做导师,他的名气很大,又是系里最年轻的教授,受欢迎程度远超别的老师。但从侧面听说陈先生似乎对我没有什么感觉,好像他已经有了人选。而自己的气质和学力,似乎跟不上陈先生的思想步伐。于是最终决定选择张俊才教授做导师。有一次省电视台过来采访,陈超先生把我也叫来了,好像在中文系的一间办公室,采访的内容和主题我忘记了,只记得当时很紧张,第一次面对摄像机镜头,全身僵硬,说话的速度很快。年底放假回家,到原来的单位办事,把拖欠的工资取回来,原单位同事说在电视上看到我了。这是这个事件的唯一反馈。我很感激陈超先生给予我人生中第一次上镜的机会。
陈先生给我们上现代诗学这门课,主要以他的著作《生命诗学论稿》和《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为底本,讲解和欣赏现代诗歌。那是一个下午,他给我们解读欧阳江河的诗《纪念碑》,连带讲解未收入“辞典”的《傍晚穿过广场》。他说每年总会抽出几天时间专门读诗,享受阅读诗歌带来的情感与智性的自由与创造。当他用那磁性的声音朗读这首诗,沉入诗的境界时,我们惊奇地发现他突然哽咽起来,进而泣不成声,终止了朗读。我们都没有作声,在沉闷的空气中静静地听他抽泣,看这个大男人掩面流泪。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明暗交替的教室里阒静无声。像陈超这样一个阳光快乐轻松活泼的人,竟然在课堂上当众流泪,我们是第一次看到,也是难以理解的事情。他对我们说,对不起,这首诗让我有些激动。但是没有解释激动的原因。
当时陈先生还不到四十岁,事业有成,学术与创作齐头并进,正是意气风发的浪漫时代,他喜欢创造极富情感与色彩张力的意象,如在广为流传的《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中“五月,大地收留了失败,太阳在我发烧的额头打铁”;他喜欢用极具隐喻与寓言包容性的语句表达和磨砺思想,如《生命诗学论稿》开篇写道:“我在巨冰倾斜的地上行走。阳光从广阔遥远的天空垂直洞彻在我的身体上。而它在冰凌中的反光,有如一束束尖锐的、刻意缩小的闪电,面对寒冷和疲劳,展开它的火焰的卷宗。”作为学生,有时我们戏谑性地引用他的诗句和语言,朋友般地和他开玩笑。他先是羞赧的一笑,然后讪讪地说你们在嘲笑我,那种自嘲和反讽兼备的笑容,抹平了师生之间的距离,也显示了陈超作为诗人纯真的一面。
那是上世纪90年代,陈超第一次招研究生。那个时期的硕士研究生还没有扩招,师生之间还保留着传统师徒关系,先生不仅在学术上言传身教、手把手地带徒弟,生活上也多有照顾,双方走得很近。记得第一次去陈先生家,我们以师母称谓杜老师,陈超马上纠正说“叫嫂子”,这种“僭越”既让我们感到惊讶,同时也十分感动。他在课堂和学术研究上把我们看作徒弟,日常生活上却是以平等的朋友来对待,如同兄长。在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中,我们既看到他的幽默开朗与不拘小节的超脱,又感受到他对诗歌与学术的严肃敬畏与认真细致,他以诗人的炽热行走在巨冰倾斜的学术大地上,以发烧躯体融化和抵挡冰凌的寒冷与尖锐。对于我来说,透过陈超的表面,似乎看到了他内在的通脱与纯真,他不仅栖居在自己创造的诗意世界,而且以形骸的洒脱与无羁抗拒着外在世界的侵入。他在课堂上的哭泣,与他的通脱与纯真,以及与他的融化与抵抗,似乎有着某种联系。
现在我重读欧阳江河的《傍晚穿过广场》,仍然无法确定是哪句诗触动了他的心弦,打开了他内心柔软、隐秘的阀门,释放了他情感的郁结和滚热的泪水,在课堂上,在他的学生面前毫无掩饰地发泄出来。遗憾的是,我们没敢问陈先生,这种“震惊”体验使我们当时惊慌失措,事后大脑一片空白,大家不仅很少谈及此事,而且把它视为陈先生一时的“失态”,出于为师者讳把其当作一件秘密压在了心里,似乎否则有损师道尊严,伤害陈先生幽默活泼和伟岸挺拔的形象。这件事只有在此情此境中才能找到原因,时过境迁当事人或已遗忘殆尽。其实这个原因既已无法查询,业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堂课。这堂课不仅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每次想到陈先生就会想到这堂课,以及他在这堂课上给予我的“震惊”。在这个“震惊”中,我又看到了那个泪流满面的年轻的陈超老师,那个脱俗超凡与赤子纯真的诗人陈超,这一刻的陈超先生成为我永远记忆和深深怀念的意象,一个清晰的人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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