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作家朋友中,李迪是仍处于创作旺年的老朋友,可谁能想到,他竟突然间就离开了我们,而且走得那样匆忙!李迪是1950年1月生人,至2020年6月29日病逝,才刚过了70周岁啊,从腰痛卧床到心脏手术再到病故,仅仅半年多时间,谁能承受如此沉痛的打击!他是在连续采访山西永和、湖南湘西十八洞村之后,赶回北京紧张赶写脱贫攻坚的两部书稿《永和人家的故事》《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时,突遭病魔缠身,至终,他是在病榻上完成了人生系列故事的最后篇章……然而,他还有很多未讲完的故事,很多构思好的作品还没有动笔,答应朋友们的稿件还未完成,原是想从手术室出来就抓紧写,他是从不跟朋友们爽约的啊……
李迪是《天津日报》文艺副刊的老朋友,这个朋友交往了35年。在这么漫长的交往中,从一开始我就称呼他李迪,他叫我曙光,是那种拖着长音的北京话,那时他是那么年轻,精力旺盛,有着热情似火的性格。在他眼里,好像世界上就没有难事,只要努力争取,一切都会有向好的结果。直到他离世前,我们之间的称呼也没有变,依然是这种亲切的称呼──应该是这样的,因为我们始终是朋友,朋友没有变,那么一切都不应该生变。
我真的没有走心李迪的年龄,尽管我知道他是哪年生人,但在我心里,李迪始终是处于中年时段,他不属于老年,更不可能这样早地就逝去。这些年,我们虽没有机会见面,但电话、微信从未间断,看到他在报刊发表的文章、深入生活时的照片,还是当年模样,只是换上了红色外衣、戴一副宽大的墨镜,而且他的声音依然是京腔亮嗓……正是这样的印象,让我不敢相信他已经远逝,眼前总是浮现出他曾经鲜活的画面。
我和李迪结识,不会晚于1985年,这是一个比较早的时间段。那时,他正埋首创作法制文学,刚刚发表了轰动一时的中篇侦破推理小说《傍晚敲门的女人》,这部小说为他带来了极高的声誉。当时,《天津日报》正在创办法制文学月刊《蓝盾》,编辑部就设在《天津日报》文艺部,编辑们正在为这本新生的刊物积极组稿,以便建立强大的作家队伍。我经天津一位女作家介绍,专程到北京拜访李迪并向他约稿。初次见面,我没有去他的工作单位法律出版社,而是约在他的家中见面。李迪的热情和健谈,让我们一见如故,我约他一定要为《蓝盾》写稿,他很认真地答应下来。
1986年春天,他赠我新版的《傍晚敲门的女人》单行本,同年夏天,他如约为我们写了中篇小说《〈悲怆〉的最后一个乐章》,这部可称为《傍晚敲门的女人》姊妹篇的新作,立即引起反响,评论家曾镇南先生并为此写了评论。不久,国内四家法制报刊联袂举办首届全国公安文学大奖赛,我们推选《〈悲怆〉的最后一个乐章》为一等奖,但随后出现一点小差头,得知情况有变的当天,我们立即驱车进京,向有关部门陈述这部作品的获奖理由并据理力争,但最终未能如愿。在此情况下,《蓝盾》毅然决定自办文学奖,为李迪和他的《〈悲怆〉的最后一个乐章》颁发特别奖。
李迪知道事情的经过后非常感动,他说忘不了《天津日报》给予他的支持和帮助,这种深情厚谊他会永远记着。这个三十多年前的往事,成为我们结谊的纽带。回头看,由于思想观念的变化,当年有些同志对待作品的看法有些欠妥,而我们从维护、鼓励作者的立场出发,为这部优秀的法制文学作品设奖,正是因为看好李迪并寄予厚望。事实证明,当时的奔波、说服、争辩都是值得的,让我们之间有了牢靠的友情,李迪在日后的创作中,显示出强劲态势,在多体裁、多领域写作中驾轻就熟。
我们能与作家建立长期友谊,凭借的是《天津日报》文艺副刊这块园地,李迪很是看重党报副刊,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面向更广大读者,与党报副刊保持联系,他即真情又交心,而我对军人似有一种天生的信赖,尤其是结交军人身份的作家,从心里感到踏实。李迪就是其中一位。他办事实诚、不虚假,这么多年哪怕有一方失约、失信,有一次出现不愉快,这种信任也将无法维系。从未有过,我们的交往如同他的作品一样,真实、自然,充满正能量。
自1986年起,《天津日报》连载了他的《〈悲怆〉的最后一个乐章》,又于2010年、2011年、2013年、2015年,接连连载了《魂断贵妇兰》《丹东看守所的故事》《獴!獴!獴!》《警官王快乐》等作品,这样的连载密度,基于编辑与作家之间的高度信任。我听李迪讲过他的当兵经过,真如侦破小说一样惊险,便约他写了《在没有路的地方找到路》,刊发在2011年5月19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并被收入《天津日报创刊70周年丛书文艺周刊精品选(上)》,当收到我快递过去的样书,他非常高兴,微信传来书的封面照片以示谢意。诗人李瑛去世后,我知道李迪曾和李瑛一起随团采风,便请他赶写了怀念文章《落瑛如霞》,刊登在2019年4月11日的“文艺周刊”。
近两年,李迪在他临界70岁的时候,不辞辛苦地频繁深入基层,这是他对人生的一次全新挑战。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采访中,坚持看到、听到、问到,写出了众多不同岗位的普通人的故事,意在为劳动者著书立说,每完成一篇,他都像迎接新生儿一样兴奋。我每每向他索稿,不管有多忙或是否身在北京,他都是有求必应、有约必写,《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为他发表过整版小说《四个小光点儿》(2018年6月28日)、散文《女行千里父担忧》(2019年1月31日)和《趟过没有桥的河》(2019年8月29日)。他的最后一篇文章是2020年1月23日,“文艺周刊”登载的《吃抿尖跑秧歌打夜火》,是为春节而专写的山西永和的乡村民俗。
每次发表了作品,李迪必在微信中表示感谢。我知道他写得很苦,有时为了按时交稿,夜深了还在一遍遍校改,有时写着写着竟独自落泪,他对自己的作品从来用心,偶有笔误,只要发现了从不过夜。所以每次收到他的来稿,编辑都很放心。
记得有一次,我清早乘火车赶到北京,到他家后,他让我品尝他的手艺:用面包夹果酱蘸鸡蛋油煎,这种西式新法的早餐,后来我自己还尝试了多次。他还借给我一盘《猫和老鼠》的录像带,让我带回家给尚年幼的女儿看。他说过自己的生活经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的经历充满坎坷、艰辛。他当过兵、到日本留过学。当兵时的故事已经写在文章里,在国外生活尤其艰苦,甚至把方便面都吃得恶心了。他在谈起这些时,不是凄然的,也不是悲天悯人的,而是面带笑容,就如同说故事一样。我听了,心里反倒释然了,这样的人生经历是幸事,只有经受过多种磨难,才会成就一个真正的作家。
李迪不在专业作家编制,却自觉肩负职业责任。他始终坚持业余写作,深知业余作者的不容易,希望看到更多的青年作者成才,只要有作者请教文学创作,他都是倾力相帮,绝非敷衍地说上一些套话,而全是掏心窝子的真话,那是他自己写作经验的切身体会,只有具备了高尚品德的人,才会有这种心血的付出。曾经有天津的作者跟我提到李迪老师的写作辅导,北京更会有这样的受益者,他途经的地方,一定都会有感恩的文学爱好者。
这是热心、爱心和真心的奉献,凡是和李迪有过交往的人,都会留下温暖的念想。去年春天,他看到我写的《副刊情深四十载》之后,热情留言:“与曙光的友情几十年,得到他无私厚爱,我的多部作品得以在《天津日报》连载或刊发。难忘上世纪80年代他到京组稿,我其时住14楼,好像那天正好电梯故障,他一大早就爬楼上来。他对编辑工作的认真热情全力,也是我这个曾经的老编辑的榜样!”他说的爬楼那件小事,这么多年,连我自己都忘了,他却还清晰地记得别人对他的好。
写作是一件极其辛苦的工作,随着佳作频频,李迪的付出已超过常人。我捯出了一段微信记录,看看在那一段时间,李迪为了写作他的故事系列,是如何的奔波、劳碌:
2019年5月5日,他说:“昨夜,加油站的故事收笔,40篇,20万字,写了40个加油员风雨人生、悲欢离合。从去年夏末到今年夏初,我奔走9省,包括西藏、青海,采访163人,边走边写。接下来,我将深入山西永和,写大山里黄河边人家的故事。”至6月13日,他已在永和山区待了月余。6月26日,他又到了嘉峪关。7月10日,他重新回到永和,并说将插空儿飞往玉门油田,采访20人后,再回永和。7月16日时,他说前两天感冒了。7月30日,赶到西安参加“丛林豹讲故事系列”新书分享会。7月31日,飞江西,到鄱阳湖采访爱鸟护鸟人的故事。8月14日,又在永和,写《趟过没有桥的河》,是五下永和的第一篇。8月24日,赴青岛参会,是为原著改编的电视剧《警官王快乐》。10月25日,深入十八洞村体验生活……
转过年来,情况突然有变。2020年3月15日,他在微信中说:“去年底,我在湘西十八洞村生活了半个月,吃住在老乡家,山高阴雨连绵,每天爬山走寨,腰受寒凉,年岁不饶人,当时不觉得,回京后突发腰痛难忍,医生说只能卧床。至今已经三个多月,不能坐立、行走,太虚弱了!”我颇感吃惊,立即回复让他注意休息,今后这样艰苦的地方就不要去了。3月27日,我问他腰痛见好吗?并想查询北京一位老作者的地址。他说腰已好多了,随后便帮我查找起来,光语音就给我连发了7次,还传过来一张地段截图。让我感动的是,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并不见好。5月19日,我们还联系过一次,到5月24日中午,他传过来一张坐在医院病床前输液的照片。这次是让我感到震惊,他整个人已经明显消瘦。为回答我的震惊,他在下午1点半钟,发过来极为虚弱的语音:“我住进301医院已经好几天了,准备进行一次心脏大手术,是我的发动机坏了……”
曾经那么熟悉、响亮的声音,如今变得如此生疏、遥远,这还是那个快乐、健朗的李迪吗?那一刻,我的心在颤抖,我不知道该怎样劝慰他,唯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福。令人深感悲痛,那么虔诚的祈祷、祝愿,还是未能留住这位朋友,任由那无尽的悲伤冲决心坝。他的过早离去,使《天津日报》文艺副刊又失去了一位可信赖的老朋友、老作者,这一损失将无法弥补……
在我写这篇悼文的时候,尚处于暑热之中,有几个静谧的深夜,外面竟下起了阵雨,雨水顺着玻璃窗无声地流泻,多像是朋友们的泪水啊!我找出李迪当年的赠书《傍晚敲门的女人》,时间是2002年,他在扉页上这样留言:“人生苦短朋友情长。”这是即兴而写,还是含有寓意?他一路前行的人生,尽管匆匆,却是一路朋友、一路同好,让他尽享生命的快慰。
现在,就让我称呼你一声李迪兄吧!你走之后,朋友们建立了一个“李迪感恩亲朋挚友群”,竟然入群者众,既有老朋友,也有新朋友,不管结交得早晚,都异口同声地缅怀共同的朋友李迪。群里提供的每一个信息、每一篇文字、每一幅图片,都在追念那颗善良之心,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故事,述说你的热心助人、真心帮人、爱心予人。你与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出版了四十多部作品集,你是在用自己的心血之作,传递生活的美好、爱的感召和生命的力量。你相信,你的文字有这样的能力和作用,否则,你不会这样全副身心地投入,直至你耗尽了自身,就是躺倒在了病床上,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还是你念念不忘的文字,因为你有过承诺,要将那些采访来的故事讲给读者,即使这样的讲述是以生命为代价,你也心甘情愿,这使你的人生价值得到最完美体现。
李迪兄,你太过疲惫了,真应该停下来休憩、休整。但是,在与时代同行的路途上,年龄不是停下来的理由,你心如初。为了实现新的写作计划,这不,你打点好行装,穿上那件红外衣,带上电脑包,顾不上与家人、亲友打个招呼,又向着无尽的远方继续前行了……
2020年8月24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