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文章,是要从他晚年的看起,才有味。看什么呢?看人活着的乐趣。
在一些人眼里,满是愤世嫉俗,但他不是这样的。在汪曾祺眼里,满世界都是有趣好玩的东西,乐都乐不过来,享受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去愤怒?
因为他“大器晚成”,到晚境,作品才喷薄而出。在宽容、通脱的心态下,他将少年时承习的学养,壮年时经历的人生起伏、炎凉世态……都积淀下来,过去了的都看做人生经验,才能对失去的时间说“不痛惜”。这“不痛惜”里是有大智慧的。汪曾祺是个温情的乐观主义者,那些别人眼中的“大事”他已看淡了,于是,借泰山喻人性格,“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一个平常、平和的人。”所以他又说了,“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他给自己定好了位。
他比较郑重其事的“业余爱好”是:写字、画画、做菜。其实,他的爱好何止这些?他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事都有兴趣,民俗、民情、风物、市井人物在他最最兴味盎然,连古代女人搽脸用的粉以何物制成也去搜猎,笔下流泻出的“物事”杂极。从民间得到丰富的滋养,身在其中如鱼得水,“民族的审美教育”,是他倚重并颇自得的。
他爱花草,爱吃,爱看杂书、爱看戏、爱画、爱写,还能唱曲……什么都忍不住要摸一摸、试一试,一个性情中人,一切都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来则来,去则去,随遇而安。因此,他的文章灵动不黏滞,不是剑拔弩张,而是竹篱茅舍小桥溪流,有“雅谈清玩”的意味。
他去了很多地方,不能免俗地写写各地游记,但他观察的视角和别人有些不同,于是,已经被许多人许多次提到过的地方,就有了别具趣味的看点。昆明,是他写得最多的,他几乎把昆明都写尽了。在那山清水秀的背景下,西南联大各色教授、同期曲会、泡茶馆、吃小吃、花花草草……真是事无巨细,用“好玩”的笔触一一记来,栩栩如生,集在一起看,此地风俗人情、人文渊源,对一个陌生人,等于在纸上游历了一番。
他对写景描物特别耐心,似有极大的嗜好,极尽铺陈,才会挪到正题上来,比如《翠湖心影》。他写花草,往往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花里有人,别有意蕴。他写吃真是淋漓尽致,令人叹为观止,连游杜甫草堂都不忘提一笔“东坡肘子”,追寻建文帝的下落时,也要记一记“武定壮鸡”的鲜嫩。将他所有写吃的文章集起来,能编成一本不薄的册子。那将不是一本普通的菜谱,里面有掌故,有来历,有人物,甚至有历史……这样一个乐趣盎然的人,难怪聂华苓说“老中青三代女人都喜欢你”。
汪曾祺怀人的文章写得极有情致,沈从文、老舍、金岳霖……还有于会泳。《关于于会泳》,很“别致”的一篇文章,实事求是讲了这个“帮凶”的一些好话。他写人物,不写正史,写“野史”,笔下人物都是有情有味的。
所以,汪曾祺写风雅之人、物、事才好看,让他写劳动人民,并表示自己对他们的心向往之,那是骗自己,也骗别人。几篇上世纪50年代的散文,便不忍卒读。二十多年后,他谈“沈从文的转业”,一代人在社会政治风云中,刀俎之下为鱼肉的无奈,颇透彻。虽是说老师,但自己的心态,怕也在其中了。
在我书橱里有几套全集,那是我以前热衷于求全的结果,比如《鲁迅全集》《莎士比亚全集》,当时是发愿要细细看过的,随我走过好几个地方。然而,一遍遍拭去落在上面的各地灰尘,却不曾一本本取出来阅读。后来我想,倘若不是引经据典做学问,还是买选集为好,比如有一本选集叫《汪曾祺自述》,这里面的汪曾祺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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