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孩子”涉罪背后的“熊家长”谁来管？

 

日前，未成年人涉罪的新闻屡屡刺痛人们的神经，有检察官说：“不正常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不正常的家庭。”督促监护令横空出世，“熊家长”们有了紧箍咒。记者采访正在探索督促监护令的多地检察机关，探寻唤醒失职监护人沉睡的监护意识的路径。

 

现状：“熊孩子”涉罪背后的“熊家长”

 

2019年，福州市一起女学生被多名未成年人性侵案引起社会关注。检察机关办案发现，7名涉案未成年人中有4名身在单亲家庭，大多数为在校生，均存在沉迷网络、抽烟喝酒、看淫秽录像、夜不归宿甚至猥亵、性侵未成年人等行为。

 

“这些孩子的父母或长期在外打工，或感情破裂离异，对孩子的教育普遍存在长期放任或无力管教等情况。”福州市晋安区检察院第五检察部负责人刘娟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孩子本是一张白纸，如果家庭能够给予足够的温暖，他们是不会走上歧途的。

 

“父母是一个没有岗前培训的终身‘职业’，有人虽已身为父母，却难以表现出应有的责任心，非常失职。”福州市检察院第八检察部主任江福林常常对涉案未成年人进行家访，见过一些沉迷玩乐、佛系放养、溺爱子女等致孩子走上犯罪道路的“失职家长”。她说，每一个不正常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不正常的家庭。

 

九百余公里之外的江苏泰州，高中女生小雪（化名）因被父亲无端打骂而离家出走，偷偷在酒吧卖酒，还多次参与盗窃。而这位父亲只表态说，“孩子不回家，我什么都不管”。在泰州市高港区检察院第一检察部主任汤晶萍看来，这位家长不懂正确的家庭教育方式，也缺乏相应的责任心。

 

“没有人生来就知道怎么当父母，每个父母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要看是否有心去学习。孩子的问题难道不是因你而起吗？”汤晶萍的一番话，让这位父亲低下了头。

 

后来，小雪被附条件不起诉。在检察机关的帮助下，她顺利恢复学习，近日刚参加完高考。考前，小雪给汤晶萍打电话说：“我一定要好好努力，再也不回头了。”

 

症结：67.7%被督促监护的家长存家庭教育问题

 

“熊孩子要处理，熊家长也不能放过。”近日，记者采访多位未检检察官，聊到“失职家长”时大多义愤填膺，满怀恨铁不成钢的心情。那么，“熊家长”的监护职责缺失，到底谁来管？

 

“对于不履行监护职责、放任未成年人严重不良行为或者侵害未成年人合法权益等违反家庭监护责任的，缺乏有效保障措施去督促监护人履行监护职责，急需对监护人行为予以司法干预，填补国家监护制度设计中的‘真空地带’。”福州市检察院检察长张时贵认为。

 

为此，福州市检察院大胆创新探索。2019年12月，张时贵针对“女学生被多名未成年人性侵案”中的监护人监管缺位等问题，向涉案未成年人父母宣告送达了全国首份督促监护令，督促他们切实履行监护职责，自此开创了督促监护令的先河。

 

2020年3月，福州市检察院联合法院、公安局、教育局出台《福州市人民检察院“督促监护令”实施办法（试行）》。

 

2020年3月，福州市检察院联合法院、公安局、教育局出台《福州市人民检察院“督促监护令”实施办法（试行）》（下称《实施办法》），进一步推动全市检察机关探索实行督促监护令工作。截至7月13日，福州检察机关已针对涉嫌暴力、侵犯财产、性侵等30个案件涉案未成年人的监护人发出“督促监护令”71份。

 

6月1日晚，福州市检察院检察长张时贵做客抖音直播间，围绕“督促监护令”以案释法，在线普法。

 

在家长被督促监护的涉案未成年人中，60.6%为辍学生，25.4%附条件不起诉，19.7%未达刑事责任年龄。被督促监护的家庭中，有47位监护人存在家庭教育问题，占比66.2%；留守家庭、脱离监管的占比12.7%，单亲监护的占比21.1%。

 

“有的父母存在教育问题，过分溺爱或者打骂教育致孩子犯罪；有的父母为谋生计，一方或者双方长期打工致监护缺失；有的是因为单亲家庭、重组家庭变故，致孩子脱离父母监管，或由其他亲属监管，沟通不足。”据了解，福州检察机关已组织课题组对“失职家长”问题进行梳理调研。在江福林看来，大多数家长的内心还是爱孩子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去切实承担自己的责任，急需外界帮助提高家庭教育能力。

 

拓展：覆盖未成年人刑事执行领域

 

近日，网剧《隐秘的角落》热播，引发网友对未成年人犯罪问题的热议。该剧原著作者紫金陈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童年时父亲离婚后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单亲离异家庭带来较大的消极影响，于是将这些心情投射在男主角朱朝阳身上。

 

采访中，记者遇到一个比朱朝阳的原生家庭更不幸的孩子。2003年出生的小龙（化名）从小父母离异，母亲带着他从外地来到福州生活，从未和父亲联系过。后来，母亲再婚生了二孩，将他寄养在继父的亲戚家中，初二辍学后母亲也不太过问，一直放任他因抢劫手机被关进未成年犯管教所。

 

“冲动鲁莽，戒备心较强，暴力倾向较高，具有较高的人身危险性。”去年12月，小龙的心理评估报告引起福州市鼓山地区检察院驻福建省未成年犯管教所检察室检察官齐航的注意。两次面谈后，齐航认为如果不在有限的改造时间内进行教育，等小龙回归社会后仍然可能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成为“定时炸弹”。

 

5月29日，少年小龙刑满释放，福州市鼓山地区检察院向小龙的母亲送达督促监护令。

 

此后，齐航与小龙的母亲面谈分析孩子犯罪的原因。她表示十分后悔，疏忽了对孩子的管教，如今都不知道如何与孩子进行交流。为了督促监护人履行监护、管理、教育的责任，预防孩子再次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5月29日，检察官在小龙刑满释放当天向小龙的母亲送达督促监护令。据了解，这是未成年人刑事执行检察领域的首份督促监护令。

 

涉罪未成年人是检察机关着重关注的对象，但未成年被害人的家庭问题也存在监护不力等情况，不容忽视。记者了解到，福州检察机关已向4名未成年被害人的监护人发出督促监护令。《实施办法》将附条件不起诉、拟作不批捕、不起诉和未成年被害人是留守儿童、单亲家庭、残疾智障等特殊群体的案件作为适用“督促监护令”范围。

 

值得一提的是，《实施办法》要求督促监护令明确家庭监护职责，详细列明监护人的各项职责，矫治未成年人沉迷网络、夜不归宿、逃课旷学等不良行为，教育配合对附条件不起诉未成年人的监管，积极配合有关机关、社会组织完成戒瘾治疗、心理辅导或者其他适当处遇措施等。

 

探索：各地关注未达刑事责任年龄涉罪未成年人

 

未达刑事责任年龄未成年人涉罪决不能“一放了之”，已成为全社会的共识。如何惩戒和矫治罪错未成年人，做到“宽容不纵容”，是个难题。而要督促这些孩子的“失职父母”履行监护职责，则是难上加难。

 

2020年6月，在重庆市垫江县委政法委的领导下，垫江县检察院、法院、公安局、司法局共同出台了《罪错未成年人分级矫治实施办法(试行)》。图为罪错未成年人分级矫治启动仪式。赵海含摄

 

重庆市垫江县是当地著名的“打工大县”，常年有30万左右青壮年外出到云南、浙江等地务工，留守未成年人较多，家庭教育问题突出。垫江县检察院检察五部主任郑浩龙在推进罪错未成年人分级矫治时，提出要对罪错未成年人及其监护人进行训诫，同时向未成年人发出警醒书，向监护人发出督促监护令。

 

2020年6月16日，重庆市垫江县检察院针对一起未成年人抢劫案训诫其监护人，并发出重庆首份督促监护令。赵海含摄

 

2020年6月16日，垫江县检察院发出重庆首份督促监护令，告诫一位忙于生计、疏于管教的“甩手家长”。在他长期的打骂教育下，2018年10月，15岁的儿子受人挑唆和他人到某学校两个寝室抢劫211元。“家长不能只挣红票子，不管‘熊孩子’。”郑浩龙对记者说，罪错未成年人犯罪，涉及到监护职责的原因应在督促监护令上写明，及时指出方便监护人改正，进一步细化对监护人的具体要求。

 

2020年5月13日上午，江苏省泰州市高港区检察院召开训诫教育暨亲职教育会，在会上向一名履行监护职责不力的涉案未成年人家长发出督促监护令，责令其依法履行监护职责，落实家庭监护主体责任，预防孩子再次违法犯罪。田伟成摄

 

而在江苏泰州，汤晶萍则发现了一个不良现象。一些未达刑事责任年龄涉罪未成年人的家长经常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约50%左右消极配合。有的家长以工作忙为由拒不现身，有的连孩子盗窃的违法所得都不愿意退回；有的家长认为，“我的孩子没达到刑责年龄，你们也不能拿我们怎么办”，不会面临被公诉的压力；还有的家长甚至想将教育责任扔给社会，提出“我真管不了，你干脆把我的孩子关起来”。自今年5月13日起，该院已发出两份督促监护令。

 

“很多孩子确实是因为原生家庭的问题才贸然走上社会，沾染了不好的习性，我们应该尽力去矫治，让孩子回归正途。”汤晶萍在办案时常常觉得无奈，有的孩子16岁之前盗窃了上百次，而家长视若无睹。汤晶萍希望，下一步将督促监护令的工作重点放在未达刑事责任年龄的涉罪未成年人上。

 

期待：刚性惩罚“熊家长”

 

强化督促监护令

 

“熊孩子”必须治，但更令人头疼的根源或是“熊家长”。督促监护令发出后，“熊家长”若是置之不理，怎么办？刚性，是受访检察官们不约而同的关注重点。

 

“我们可以对罪错未成年人进行分级处置，但是针对‘失职家长’的措施非常有限。”汤晶萍表示，目前已有训诫、亲职教育等“组合拳”可以出击，依然希望对一些严重情况设置其他惩戒处罚，以较为刚性的措施作为督促监护令的后盾，有助于进一步促进监护人的职责落实。

 

“目前，法律缺乏对家长监护职责缺失行为的刚性处罚措施。”对此，刘娟认为，必须要对“熊家长”的表现进行考评，每月进行家访，根据学生的感受、老师的评价多方共同评判监护人的转变。下一步，希望就监护人怠于履行监护职责的情况进行单位通报，如果还因监护不到位发生了更严重的犯罪，建议将其纳入征信系统。

 

“将监护效果作为最终处理的参考，是为了让监护人切实履行监护职责。这也是‘督促监护令’的刚性所在，处罚不是最终目的。”江福林对记者说，检察机关最关心的是未成年人是否能回归正途。

 

多位检察官谈到，帮助涉罪未成年人迷途知返，改善未成年人的家庭监护环境，光靠检察机关的力量远远不够。对此，福州检察机关引入司法社工提供差别化帮教个案服务，在亲子沟通、危机干预、法治教育等方面设计增强版课程，实现“一个家庭一套教育方案”；建立以家庭探访、学校回访、社会机构走访、检察机关随访“四访”工作法，形成家检校社间的良性互动，联动家、检、校、社，正反双向开展监督考察。

 

与此同时，办案之余还有“后半篇文章”要做。“女学生被多名未成年人性侵案”暴露出“黑网吧”、商超等场所向未成年人非法零售酒类等监管“破窗效应”频发问题，福州检察机关及时发出3份检察建议，促使公安局、市场监管局、教育局三方组织专项检查、普法、整改等行动。此外，记者了解到，福州检察机关已进一步完善规范督促监督令制度，从结果运用评价制度、联席会议制度、监护人考察制度等方面切入，面向各单位征求意见。

 

今年全国两会上，全国人大代表、福建省律师协会名誉会长与31位全国人大代表一起联名提交了《关于建立检察机关“督促监护令”法律制度的议案》。

 

“监护人监护和教育职责的缺位，对于未成年人成长的消极影响，及其高概率诱发犯罪的问题，已不容忽视。”洪波认为，当未成年人父母或监护人未履行监护职责或履职不适当，国家有权强制介入，维护未成年人利益。福州市检察机关探索试行向不履行或怠于履行监护职责的监护人发出“督促监护令”，督促其履职尽责，将在很大程度上减少未成年人犯罪及侵害未成年犯罪的发生。

 

为此，洪波建议，将检察机关督促监护令工作机制纳入《<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草案》及《<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修订草案》中，明确相关工作的法律依据。同时，他还建议在全国范围内推广督促监护令工作机制，充分发挥检察机关在防治未成年人犯罪方面的作用。

 

“每一个人都应来关注孩子背后的家庭应承担的责任，唤醒监护人的监护职责，这决定了孩子未来的一生。”对如江福林一样的许多未检检察官来说，深入细化加强督促监护令，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推动督促监护令的立法进程则是下一步的期望。http://www.dashoubi.org/news/shwx/13846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