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以唐人文章,韩柳齐名,亦犹唐诗中之有李杜。但欧阳修的老师晏殊却更推崇柳宗元,云:“韩退之扶导圣教,铲除异端,是其所长。若其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传三古,下笼百氏,横行阔视于缀述之场者,子厚一人而已。”
柳宗元各体皆能得其精,而韩愈无论写任何一体——琴操、骚、诗、赋,其实都只是押韵的散文。韩愈之新,在其能破除成习,而继承不足;柳宗元之雅,在其能尽得文体之奥,而能极其伟观。
单以古文论,韩文胜在法度,而柳文胜在清通简要。
如柳宗元的著名短文《桐叶封弟辨》的开头:“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吾意不然。”
他只用“吾意不然”四字,即将古之传说一笔抹倒,接下来说:“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
他指出唐叔如果当封,周公即应在适当的时机劝周成王,如果唐叔不当封,周公竟将孩童不合中道的游戏当真,把土地人民交给完全没有执政经验的唐叔,这样还能称得上是圣人吗?
接下来又另起一义:“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邪?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
他假设说,假使成王以桐叶戏封给妇人、宦官,难道也要认为是“天子不可戏”的金口玉言吗?遂推论道:“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这一段又极有力,他说王者的德行不在于说话是否算数,而在于行为是否符合于道义,倘使他做得不恰当,哪怕无数次变易话言,又有何关系?而契约合于道义,就绝不能变易。更何况这个口头契约,不过是游戏罢了。如果戏言也必须付诸行动,那就是周公教成王去把错误进行到底了。
接着又推己以及人,推今以见古,再做断语云:“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吴兴祚总评道:“前幅连设数层翻驳,后幅连下数层断案,俱以理胜,非尚口舌便便也。读之反复重叠愈不厌,如眺层峦,但见苍翠。”(《古文观止》)其文一层深于一层,平静中实寓强大的逻辑力量。
柳宗元又深于诗法,在本文的结尾说:“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曲终奏雅,余味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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