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不寻常,全世界似乎不太平。今年对我个人还有一些特别之处──父亲去世十年,我的《海外文学寻踪──读绘笔记》付梓出版。这或许是对父亲最好的告慰。
2010年冬,父亲由于心脏骤停,以站立的姿势告别世界,倒下后就没再起来。固执、坚强、自尊如他者,还能有哪种比这最后的告别更适合他呢?当然没有。奇怪的是,我很少在家里梦到他,但总是在出国的时候,莫名地想起他。
我第一次出国的时候,父亲把我叫回家,用他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所有没去过的地方都得去看看,没体验的东西都要体验,没吃过的东西都得尝尝,别小家子气!”这个原则到目前为止我遵循得不错。在英国寂寞清冷的日子,除了听课泡图书馆,我开始重拾画笔,用线条笨拙地速写我所见,然后潦草地随意记录。这样写写画画一晃就是将近二十年。习惯自然而然地用线条和文字记录,其实都是拜父亲所赐。
在我童年无聊而漫长的假期里,身为美术教师的父亲总是逼着我和哥哥练字画画。溽热的暑假,他是不让开电扇的,因为“心静自然凉”──写大字就不热了!门外小伙伴的喧闹我也不能参与,除非完成他让我画画的每日任务。其实我坚持的不好,因为我总是气哼哼的,讨厌他的规训。谁知道,我对文字和绘画的重新体认,是在孤独的海外读书生活里重燃的。依靠的,就是父母“威逼”之下我练就的“童子功”,我知道这距离他们的要求还远。
去年开始我重新整理速写时才发现,那些画儿的下面不仅记录了场景、心情,甚至时间精确到分钟,地点精确到门牌或者宿舍房间号。“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看过去,我愿意把那理解成一个有独立意识的知识个体,痛彻鲜明的时空焦虑──每一个时间和空间的感受迅即过去,不可重复!“月日者百代之过客,来往之年亦旅人也”──既是匆匆,那我是谁呢?人生如行旅,它也常被描述为一次单向的、不可逆的列车。所以对生命的体悟,似乎最好发生在旅途里。也正因如此,我想起离世的父亲,也总是“孤悬”海外之时。
在哈佛那一年,读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是瓦尔登湖边的落叶启示了我对梭罗的重新理解,带我发现那些在“平凡卑微”中一样蕴含着的神性。在波士顿最古老的奥本山公墓去拜访朗费罗的长眠之处,用线条堆叠那个大教堂的时候,我才突然觉得世界离我很远,只剩下自己和眼前这张纸。原来,一个人,可以用这样的方式纾解自己的郁闷──理解一些事、原谅一些人。这要感谢父亲寡言却出色的“以身垂范”,他总是用沉默和不停地画,来对抗家人的不解与埋怨。
通过写字画画,我才慢慢平复了遽然失怙的惶惑:因为绘画的能力是父亲训练的,“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也是他让我读的。有些事,总得过去。也是那之后,我才愿意把我多年的速写展示于公众面前。
今年,山东美术出版社愿意出版我这部以文学和海外读书为主题的小书,文章多数是给报刊写的专栏,或已发表;这些速写,却一直是“私藏”。个别几幅如里斯本和东京大学的,至今还在哈佛世界文学研究所的网站上挂着,因为那都是在我们的暑期项目期间,我在国外那些大学画的。书稿给几个人看过,得到众多师友的推荐,那些溢美之词令我汗颜!他们是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我美国的合作导师大卫·达姆罗什;布加勒斯特大学副教授、哈佛世界文学研究所副主任迪莉娅·安古茹努;我的博士生导师刘象愚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前院长、比较文学与英美文学学者;清华大学的诗人和翻译家陈永国教授;以及著名先锋戏剧人、中国美术学院的牟森导演。浙江大学张德明教授还为我的小书写了序,他是自己就开过两个画展、出版个人画册的跨界学者。他们的鼓励让我无由退缩,谢谢你们不弃!
书更是对父亲去世十年,最好的纪念。愿他在那个世界看到我的文字和速写,别再批评我“意懒滉漾,线条芜杂”!我尽力了。
庚子兰月写于47岁生日之际
(《海外文学寻踪──读绘笔记》已由山东美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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