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每当晚上八点半的时候,我还会产生并不迟钝的条件反射。大约三十年前,本正是我寒窗苦读的时代,但我并不用功,忙于逸兴湍飞,常常魂不守舍,每晚吸引我的有一档名为“今晚八点半”的文艺广播节目。每届彼时,桌上是成堆的书本,笔下是要温的功课,我却假以学习的名义,任心随着那台收音机的电波遨游,去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我的初中生涯就是这样度过的。因为这般孟浪,学业自然一塌糊涂,以至于半生追赶,走了很多弯路,中年念起,悔之晚矣。
我入伍的时候,家里特意给我准备了一台新的收音机,乳白的机身带黑色皮套,算是相当精致的了。我的行囊里装着它,到达了山西文水县吕梁山深处的部队营房,当夜在嘈杂的大通铺上兴奋地打开,想赖以遣思乡之怀,但它不解人意,只是兀自嗡嗡作响,与窗外冬夜吼吼寒风和鸣。后来我才知道山坳里信号差,只有到停机坪那样空旷的地方才能收到,而我当时却还抱着收听家乡天津节目的期待,我那时候已经读过高中,但是对这么简单的常识却茫然不知。
后来我辗转多处营房,也有过多个收音机,它一直是我不可或缺的精神伴侣。我也仍然保持着原先的习惯,伏案读书时也开着声音,似乎这样,就不至于有多寂寞。鲁迅说过:“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不知他是不是也听广播,一台收音机在侧,哇啦啦地一响,这个世界顿时活了一样,远近彼此都有了关联。也不只是我,当时的部队,有很多战士怀里都揣着一台收音机,那也算是内务行李中的一个物件。我手下的一名战士马晓明,他在宿舍里的闲暇时,喜欢摆弄收音机,他总是能够播弄频道,找到他喜欢听的音乐节目,颇令我以为神奇。我提干后不久到警卫连锻炼,当时和一个名叫兰志平的战士交往较深,我在离开之后又专程把我当时的收音机给他送去,作为我们共同站岗执勤的纪念。此后他只要见到我,就必会提起那台收音机,提起我们曾经并肩的秋日和秋夜。
我在杨村空军某部师部宣传科电影组工作时,任务之一是在每天早晨拉起床号和放广播。长达一分钟悠扬的起床号一停,我随即打开广播,先是昂扬的《歌唱祖国》的音乐,而后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整个营院的全体干部战士和家属,都在那铿锵而又亲切的声音里开始了一天的生活。那时候我还担任八一飞行表演队的解说员,我就在我自己所播放的那个大喇叭里听到了自己解说声音的新闻片段。我在潍坊部队通信营部供职时,每天早上,都有一个战士小韩,在六点半准时地把他的收音机打开并放到楼道的窗台上,把音量调得很大,和每个宿舍里的战友形成一种默契,大家都通过那台收音机获得了无言的通联。广播是一种传媒,使我们能够进入同一个时空的频道。
我常常念及年少时听过的许多广播节目。在我的学龄前,我的父母告诉我们兄弟,电台里将播出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由于当时年幼,只能是听成了“杨虾酱”,及至后来,懂得了电台里评书的好处,简直是脑洞大开,不仅单是“虾酱”之正误,忠奸孝义、爱恨情仇,种种人生判断与感悟纷至沓来。我和我的同龄人乃至上一代,大多都是听着“小喇叭开始广播啦”的声音旋律长大的,那是无可替代的时代记忆,可谓是挥之不去。天津人民广播电台多年以前曾经在每天早晨有过一档“海河晨光”的节目,开头欢快的音乐里,是男声和女声一低一高的组合:“男:金色的霞光……女:美丽的海河……男:天津早晨……女:一支充满激情的歌……”我曾经是天津的游子,在外念及此时不免游子断肠,而今我回乡亦已多年,这对男女声在音乐里荡漾的台词,仍然使我立即想起海河的晨光,仍然沉浸在那瑰丽的画面里。
我只是一个广播的“听众”,确切地说是听众当中的一员,我在多年以前绝对不曾想到,我后来会成为电台的座上客,频频走进直播间和录音间,我参与播讲的许多节目也会走进千家万户。
又到今晚八点半的时候,我便想起了这些关于广播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