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曲家风
(下)
三哥天生一条好嗓子,唱余派老生,味厚而高揭入云,人人称赏;也是一把好胡琴手,他买的两把“雅韵斋”制的蛇皮胡琴,其音宽亮异乎寻常,真非凡品。又是他置备的“高亭公司”唱机,数量可观、多种曲种的唱片──这虽是“零段子”,却可细玩精习名家的丝竹鼓板、声腔字韵,一般人离开这谁也无法天天坐在戏园子去“学艺”。所以它对我的少年音乐熏陶,也十分重要。
四哥迷上了“梅大王”的唱和他的琴师徐兰沅、王少卿。他能将唱片译成极好的简谱,工致的小字抄成一大册,也投稿上海《戏剧旬刊》多次发表;也由他始备一胡,以伴胡琴。
二哥在津市宫北大街敦昌银号“学生意”时(当学徒,如小伙计,为老板服役),派往街上买物,路过“弦子铺”(今曰乐器店了),见窗内摆一月琴,羡爱之极,而不可得──价大洋二元(是职工的一月薪水!);于是就在铺子门前来回走好几次,尽量地用眼看看它,越看越爱!我受二哥的影响,遂专“工”月琴,先后买了六七个之多!真好的绝难遇。
按下我们这边大量的后话慢表,须先说说西院的盛况,那是另一个“路数”。
西院的音乐与戏曲关系较小,只有一位堂兄工胡琴,众多能手是笙管笛箫。我幼年见过他们一支无节箫,即如此长竹实只一节,堪称奇品。又见还有一支玉箫。按玉箫只在诗词中常遇,总以为无非藻饰之辞,不想真有。这支箫很长,通体一色白玉,并无瑕斑疵颣,吹起来十分有韵(玉本身是发音的)。此二物皆称珍品。第三件是一支竹笛,竹笛无奇,但入手一看,竹已红透如油润,有些地方已见年久竹纹小小断裂与小碎片剥落之痕;笛身是例有多道丝缠箍的,也都“酥”了,断裂了。可见此笛之古。据堂侄大惠云,此笛得之于一位梨园老笛师,是昆班笛(与京剧笛声韵有细致分别),曾有一内行人见之,愿以全套文武场乐器换取,大惠未允。我曾借吹一时,后索还。当然,西院败落得无一遗物能存,此三件之命运皆不可问。
西院的丝竹传统以竹为主,还可提到三堂伯(大惠侄之祖父,紫登八兄之父)能自制极为精美的坤笙(即小笙,大笙须气血充盈的男子方能吹奏),非同一般“爱好者”可比。大惠传祖艺专吹笙,其同堂弟大(一个极其恶劣的败家子)笛子吹得最好,人人称赞“真帅!”这还不算,西院人有奇癖,自家人晚上排着队,搭起椅凳门板之类(象征“奈河桥”),吹奏着《雁过南楼》佛乐,学那僧众给“白事”人家作道场(放焰口,“超度亡灵”中一段演奏叫做“渡桥”)。可以令人捧腹,击掌叫绝!
前文提到过我家的“草火园子”和爽秋楼、旭升阁,这地方又是一处演乐胜地:每到夏天夜晚园旁邻舍露坐乘凉之际,便会听见从楼上传来的笙笛竹乐大合奏,如闻“天乐”飘来,乐不可言!这是老街坊常话及的“遗事”,那是“一家子”的“乐班”,也邀集二三位学生能吹者助兴。
为此,我曾作一首《江城子》,写那个村镇人家少有的“家风”,可惜已无存稿。我就是在此家风中长大的。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回更有趣──
也是夏夜,我已将睡,忽闻院中来了许多人,说是西院里人来“吹演”了!一时乐声悠扬满庭满室。我高兴极了,母亲等人把我用被单子裹起来抱到院里──我方数岁,还不会弄丝竹,一位“本家”侄儿(比我大好多,也许就是大惠)递给我一个瓷碗,一根竹筷,让我“击节”(打拍子),我居然敲得蛮合节奏,还得到了称许鼓舞。
这是我平生首次“参加音乐会”。
(后话多得很,怕太繁,另写。此处只为叙明我的家庭文艺环境。)
我曾因张伯驹先生为题寒家旧园图而作《风入松》词曲,遂也用同调同作一篇,现一并录在这里:
风入松
门前春水长鱼虾,帆影夕阳斜。故家堂构遗基在,尚百年、乔木棲鸦。寂寞诗书事业,沉沦渔钓生涯。只今地变与人遐,旧梦溯蒹葭,名园天下关兴废,算空余、海浪淘沙。不见当时绿野,也成明日黄花。
──张伯驹
和张伯驹《风入松》
潮痕初涨柳风斜,笙管傍蒹葭。爽秋楼上人如画,背回栏、帆影交加。西畔虹桥驾彩,东头古渡流霞。芳邻蒲扇坐听他,往事说周家。烟尘不许亭台驻,待重游、早换年华。剩有残泥走蟹,更无乔木棲鸦。
诗曰:
风流人物忆周郎,曲律精能羽与商。
笙管曾如天上乐,一门群从(zòng)总当行。
http://www.dashoubi.org/news/zxzx/2020-06-25/13631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