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二年(1757)二月初,乾隆帝在第二次南巡途中,于徐州召见河南夏邑籍的致仕布政使彭家屏。彭家屏举报河南巡抚图勒炳阿匿灾不报,使百姓受困。在查证属实后,图勒炳阿被革职查办。但很快,由于乾隆帝发现夏邑有人收藏吴三桂的伪檄文,案件转向对彭家屏是否收藏敏感文字、书籍的追查。五月乾隆帝回銮京师,彭家屏承认家中藏有明末野史禁书,七月被赐令自尽。自民国以来,此案被解释为一个文字狱,其详细内容,已有专论。①
然而这个案件也有很多值得反思之处。首先是当从段昌绪家发现吴三桂伪檄文后,本来与彭家屏没有瓜葛,但乾隆帝却非常坚定地认为彭家屏家肯定也会收存,“即彭家屏家,恐亦不能保其必无。即应委大员前往伊家,严行详查”。②乾隆帝何以相信彭家屏必然有违逆的藏书或文字?
其次,在发现伪檄文后,乾隆帝立刻将办案的重点由匿灾转移到对反清思想的追查上,“今经办出逆檄一事,是缉邪之功大,讳灾之罪小”。③皇帝立刻将已经革职准备发往军台效力的图勒阿炳官复原职,并让其协同直隶总督方观承等一起办理彭家屏收藏违禁书籍之事,显然是要置彭
①早在上个世纪初,孟森曾专门排比资料,撰写《彭家屏收藏明季野史案》(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中华书局,2006年),将其归纳为一个文字狱。原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在20世纪30年代整理的《清代文字狱档》(增订版,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将彭家屏案列入第七辑。白新良《乾隆朝文字狱述评》(《故宫博物院院刊》1991年第3期)也提到彭家屏案是私藏禁书文狱的开端。郭成康在《乾隆大帝》(华侨出版社,2003年)一书中有专节比较详尽、深入地论述彭家屏案,认为彭家屏案让乾隆帝感觉到了留存于民间的明末野史的威胁,开始考虑如何一劳永逸地销毁悖逆书籍,并整肃、震慑那些对清朝统治不满的汉族臣民。李伟敏《彭家屏私藏明末野史案与乾隆禁书》(《兰州学刊》2007年第9期)一文利用《历史档案》1991年第四期公布的一些相关档案作了研究,也提出彭家屏案成为乾隆时期后来大规模禁书的一个重要诱因。
②《清高宗实录》卷537,乾隆二十二年四月辛巳。
③《清高宗实录》卷537,乾隆二十二年四月辛巳。
家屏于死地。
第三,彭家屏虽承认收藏明末野史,但已被销毁,乾隆帝和所有办案官员始终没有见到禁书,唯一的证据是图勒炳阿查出的《大彭统记》,实际也只是彭氏家谱。
基于以上三点,很容易让人觉得乾隆帝将彭家屏赐死抄家,其借口实在牵强,实为冤案。民国四年(1915),彭氏后人上书财政部,要求给彭家屏平反,返还家产,获民国政府批准,予以昭雪,并为彭家屏立传建立专祠。《夏邑县志》记载:“公迎跸陈诉,上官衔之,讽县以藏逆檄事陷之,逮问赐死。”①这种叙述只是将责任归罪于“上官”图勒炳阿的陷害,而没有涉及皇帝本人。
那乾隆帝为何冤杀彭家屏?后世史家有两种推测,一是彭家屏以缙绅言利病,触犯了专制皇帝而惹祸上身;②二是认为乾隆皇帝以彭家屏私藏明末野史而杀之,目的在于回护满洲大员,镇压汉族士人反抗。③
然而,这两种解释似乎过于简单。在实录中保存下来的乾隆朝上谕,以及一些未刊档案材料表明,彭家屏很早就卷入到雍乾之际的党争中,在乾隆初期李卫与鄂尔泰一派的角逐中曾发挥了重要作用,并与乾隆帝本人也有着比较复杂的关系。彭家屏在仕途上的兴衰荣辱,甚至最后被杀,都与这种朋党政争有密切关系,同时也体现了乾隆帝政治思想的变化。
一、作为李卫一系的主力
乾隆二十二年六月,在准备最终惩治彭家屏时,乾隆帝在谕旨中称:
“且彭家屏乃李卫门下一走狗耳!其性情阴鸷,恩怨最为分明。从前每当奏对时,于鄂尔泰、鄂容安,无不极力诋毁,朕因此深薄其为人。平心而论,鄂尔泰父子,虽未必能比古良臣,而较之李卫,其相去何啻霄壤?是彭家屏之倾险狡诈,已可概见!”④
乾隆帝的这段上谕透露出两个信息:一是乾隆初年,前朝旧臣鄂尔泰与李卫之间矛盾尖锐,二是彭家屏乃李卫一系,在与鄂氏一门的斗争中非常积极。雍乾之际的派系斗争,不仅存在于众所周知的鄂尔泰和张廷玉之间,而且,李卫也是其中一大因素。了解李卫与鄂尔泰之间的关系,以及彭家屏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将是探究彭家屏案的关键。
雍正帝曾致力于以高压手段对付自康熙晚年以来的朋党政治。不但允禩、允禟等被打击、圈禁致死,而且,像年羹尧、隆科多这样的亲信重臣也因党羽多、势力大而受到整肃,人亡党散。又有李绂、杨名时、谢济世等科甲出身的官员因为被怀疑结党而受到追论。雍正帝还曾亲撰《朋党论》,表明对朋党政治的深恶痛绝。然而,在雍正后期,被雍正所倚重的一些亲信大臣又开始形成新的朋党势力。
鄂尔泰、张廷玉、李卫、田文镜等,在雍正时期都做出过重要贡献,受尽恩宠,但他们之间矛盾亦深。田文镜曾弹劾李卫,雍正帝不为所动。之后田文镜转而要交好李卫,李卫母亲去世后,田文镜专门派人持厚礼前往吊唁,结果被李卫赶出府门。直隶总督李卫也曾参劾鄂尔泰的弟弟步军统领鄂尔奇坏法营私,紊制扰民。尽管如此,慑于雍正帝压制朋党之威,他们尚不敢表现出明显的结党倾向。但雍正帝去世后,鄂、张、李分立门户、互相倾轧,党争再起。鄂、李之间
①《夏邑县志》卷6,黎德芬等纂修,见《中国方志丛书》第99册,成文出版社,1968年。
②“家屏以搢绅言利病,皆足以掇祸。罗织文字,其借焉者也。”《清史稿校注》卷345,《彭家屏传》,台湾商务印书馆,1999年。
③蔡美彪等著《中国通史》中曾专门论述此案,虽列为文狱,但也提出“乾隆帝亲自处置此案,意在回护满洲大员,镇压汉人士民的反抗,目的十分清楚”。蔡美彪等著:《中国通史》,第10册,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5页。
④《清高宗实录》卷540,乾隆二十二年六月丁卯。
的矛盾和斗争也是影响政局的一大因素。
清世宗:(1678年12月13日康熙十七年十月三十日—1735年雍正十三年;在位1722年-1735年)愛新覺羅胤禛,清世宗雍正(憲)皇帝,是康熙皇帝的第四個兒子。
自雍正三年(1725)开始,鄂尔泰一直任职西南,李卫则总督浙江,两人接触机会不多。直到雍正十年,在西南改土归流中建功立业的鄂尔泰被调到京城,出任保和殿大学士、军机大臣,办理军务,而李卫则署理刑部尚书,后调任直隶总督,提督以下悉听节制。这种安排使李卫的地位低于鄂尔泰。第二年,李卫发起对鄂尔泰的弟弟、步军统领鄂尔奇的弹劾。雍正帝在这件事上当起了和事佬,他将鄂尔奇革职,但并未深究,同时嘉奖李卫,以图平息双方的矛盾,模糊了事。①雍正帝去世时又以鄂尔泰为顾命大臣,辅助新君,更加提高了鄂尔泰的地位。
与鄂尔泰、张廷玉相比,李卫长期任职封疆,未曾入内阁、值军机,势力相对较弱。面对大权在握的鄂尔泰,失去雍正庇护的李卫自然十分焦急。袁枚记载:“世宗崩,公自知孤危独立,万无全理。入谒梓宫,跪伏大恸,晕绝不能起。上知其意,召见慰之曰:卿但努力报国,先帝虽崩,自有朕在也。赐珊瑚朝珠,荷囊两匣。再赐长子星垣武探花及第,公意始安。”②
这次哭灵让李卫获得了乾隆帝的支持,在此后的三年中,或许为改变在政治上孤危的局面,李卫一直致力于与鄂党的暗中角力。
哭灵后不久,李卫就给乾隆帝上了一道密折,对当时乾隆帝的用人政策提出建议。他说乾隆帝重用李绂、谢济世等人非常正确,但史贻直“虽有聪明才情,而居心最巧,性好奔竞,曾在年羹尧门下,于江南署督任内本省地方操守用人即有不谨”。李卫还提到陈世倌、唐绥祖曾助田文镜为虐,诡诈百出,二人虽皆有才,恐终难改革今世。③
李卫的这个奏折揭示了雍正晚期、乾隆初年的朋党派系的冰山一角。李绂、谢济世这些人曾遭雍正帝打击,乾隆帝践祚后予以平反,并加以重用。史贻直属于鄂派中坚,唐绥祖等则属靠田文镜一系发达起来的官员,他们还将长期存在于乾隆时期的朝廷官场中。李卫在密折中对这些人的褒贬,表现出他与鄂、田的恩怨纠葛。
而且,皇帝也曾在乾隆五年的一道上谕中非常详细地说明了鄂、张、李三人之间的矛盾,并透露出李卫受到了来自鄂派的压力。“当日鄂尔泰、田文镜、李卫,皆督抚中为皇考所最称许者,其实田文镜不及李卫,李卫又不及鄂尔泰,而彼时三人素不相合,亦众所共知。”④在此上谕中,乾隆帝还提到当时李卫的儿子、曾任武职官员的李星垣,这一年到北京时曾上奏说他父亲“平日孤身独立,恐不合之人欲图报复”。乾隆帝非常不悦,专门派讷亲训斥李星垣。但乾隆帝也明确指出,李星垣所担心的“不合之人”就是鄂尔泰。另外,乾隆帝还提到,李卫在世时,有人奏请将直隶总督降为巡抚,乾隆帝认为这背后有鄂尔泰的授意,是鄂派在压制李卫。乾隆五年初,乾隆帝曾下旨将李卫纳入直隶贤良祠中供奉,而很快河南巡抚雅尔哈善却奏请将已故的田文镜从贤良祠中撤出。乾隆帝认为这是冲着两年前故去的李卫来的,若田文镜从贤良祠中撤出,那么李卫就不能进入直隶的贤良祠。由此可知,即使李卫死后,鄂派对李卫的攻击仍然没有停止,鄂、李矛盾之深可见一斑。
虽然鄂、李不相容,但从以上袁枚所写李卫传记和乾隆帝的上谕这两份史料来看,都提到李卫“孤身独立”,说明李卫并没有形成像鄂、张那样遍布朝野的强大势力。而这种孤身奋斗、没有朋党势力的状况恰恰符合乾隆帝的需要。作为专制君主,最忌讳的事情之一就是臣下拉帮结派,市恩自固,康雍乾几代皇帝莫不倾全力破除朋党弊政,而像黄廷桂、刘统勋等之所以得到皇帝赏识,重要原因之一便是不结党,没有派系,独立听命于皇帝,表示出对皇帝的忠心。而此时
①《清史列传》卷13《李卫传》。
②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68,《疆臣二十》,明文书局,1985年。
③朱批奏折,《直隶总督李卫奏为直陈户部尚书史贻直等虽有才情性好奔竞事》,雍正十三年,档案号:04-01-13-006-1423。本文所引“朱批奏折”均见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数字图书馆。
④《清高宗实录》卷114,乾隆五年四月甲戌。
的李卫非常符合这种条件。
另外,乾隆帝对李卫的安慰、笼络和扶植,也符合他当时对付朋党的政治策略。新皇帝面对前朝旧臣鄂、张等强大的朋党势力,最初的策略是维系各派平衡,使其互相制约,以便驾驭。具体而言,就是扶植张、李,抗衡势力较大的鄂党,对急于寻求庇护的李卫,乾隆帝自然予以支持,甚至一度依赖李卫一派展开对鄂党的整肃,史贻直曾首当其冲。
史贻直历仕康、雍、乾三朝,尤为雍正帝所倚任,乾隆时亦为重臣。但由于和鄂尔泰过从甚密,乾隆帝自继位之始对他也有所警惕。所以当看到李卫的密奏涉及到史贻直时,乾隆帝在行间的墨批是:“朕亦知之,因其在外知遇,故用为户部尚书,尚属试看。”这两句墨批直接表现出乾隆帝对史贻直的猜忌。不久,湖南的一个案件几乎将史贻直牵涉进去。
乾隆元年(1736),乾隆帝让湖北巡抚钟保密奏湖广总督史贻直的操守,但并未发现什么问题。然而到第二年,湖南衡永郴道许登瀛贪婪劣迹逐渐进入乾隆帝的视野,乾隆帝让署理湖北巡抚张楷暗中调查许登瀛的问题。十月,张楷向皇帝密奏了许登瀛贪腐劣迹。①而许登瀛是前任湖广总督史贻直夫人许氏族人,以内侄相待。这样,一场针对史贻直的案件悄然展开。乾隆帝命张楷将案件调查之事交给新任的湖广总督德沛,并密谕德沛调查史贻直在总督任内是否收受盐商上万银两,是否在保举许登瀛方面受其贿赂。十二月,德沛向乾隆帝详细奏报了许登瀛如何贪腐、残害百姓,而且史贻直也确实在夫人去世的丧葬期间收受盐商银两,只是数量不多。乾隆朱批:
“知道了。史贻直身为大臣,朕不忍扬其劣,当别有以处之。至许登瀛乃无耻小人,所当即行具本严参者也。”②而在审理许登瀛案件时,乾隆帝将一个新晋官员派到湖南,他就是彭家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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