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从楼上搬到楼下，烟雾还是挤出门缝飘向客厅，透进卧室。烟民空间越来越小，机关开会，卫生间人气却很火旺。前院有个杂物间，二十多平米，正好作书房。
电脑桌、打印机、书架安置妥当，便有了“书房”样子，瞟瞟门头，遽然闪过一个念头，又打消了——今非昔比，何必再玩那个花头？中学时期，我在厢房门头上贴了“三味书屋”，街坊吴二叔说我多写了一味，应是“两味书屋”；好在，他后来又感受到一味。
走进书房，丝丝清风带着馨香悠悠飘来，弯月映窗，花台前碎影轻曵，唧唧蛐声，卿卿我我，甜甜蜜蜜。每当上弦月升起，庭院那株月季花一夜间欣然绽蕊，满院吐芳，朦胧月色里缤纷灿然，妩媚妖娆。像恪守契约和庄重承诺，不提前不延宕。忽有一种久违感，可又觉不出“久违”出处；目光移到窗下，心头猛地一震——这不是老家厢房么？吴二叔当年就坐在西窗下……
现在的书房跟老家厢房四至相同，格调一样：坐东朝西，朝西一扇门，门边一扇窗，窗外是个院子，中央有座花坛，上弦月临窗之时，月季盛开，满院似火，蓬勃而激情。此时此刻，我心神游离，像徜徉在幽深的时空隧道——
老家厢房作厨房和饭厅，也是我的书房。擦得发青的灯罩下，我复习功课，邻居们聊天、纳鞋底，厢房里低声细语，烟雾缭绕。也是这个季节，那晚院子一阵猫叫，吴二叔说是猫叫春，又跟着解释道：“就是猫结婚。”“你就想着结婚了。”女邻居瞥他一眼，露出会心的笑意。我家没养猫，探身看稀奇，花台前黑影一闪就不见了，该不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说的“飞蜈蚣”、“赤链蛇”吧？赶紧缩回身子，又一阵猫叫。我正纳闷，花丛飞出笑声，盛开的月季中又绽开一爿花朵——是彩儿！映着灯光，圆月般娇媚，窗前弯月黯然失色。看到我，她乐嘻嘻地飘进厢房。女邻居说，“你爸还说猫……”彩儿白她一眼，书包放到桌上掏出书本。彩儿第一次来我家做作业，她有时来我家问作业，搞懂了就回家。我高中她初中。吴二叔倚在窗下，脸上飘着青烟，“哎——”他低下头，自言自语着：“人总没有称心时。”说着，扔下烟蒂，皱皱鼻子，像打喷嚏的样子——“我，我咋闻不出‘三味’？”他仰额指着内墙上那“三味书屋”说，“就烟味和咸菜味啊！”女邻居瞟一眼碗橱，“你鼻子真灵。”“没文化，”彩儿笑道，“鲁迅说的可不是这味道。”“啥？”吴二叔不服气道：“屋里有人烟才有人气……”彩儿捂着嘴，柳眉跳动，两颊红云飘飞，咯咯声透过指缝响铃般飘荡。
我家住街北，吴二叔住街南，相距一里多。可能是煤油罩子灯人家屈指可数，也可能厢房安静的原因，几个乡邻爱来消闲。吴二叔进门就坐在西窗下抽烟，有时跟女邻居说个笑话，彩儿做完家务才来。吴二叔笑嘻嘻地看着桌前，还不时瞟瞟对面女邻居。这时，女邻居看他一眼，他像找到了话题，“还是‘三味书屋’妥帖。”我和彩儿对视一下，不约而同看着吴二叔，吴二叔很激情，笑眯眯地说：“我又闻到一味，是情味。”说过，眼睛又落在桌前。女邻居瞟瞟我和彩儿，又瞟瞟他，抿嘴笑笑，爽意盈面，神韵飘飞。厢房成了情感涌动的“小情屋”：一个没老婆，一个缺丈夫，眉来眼去，能不滋出情味？我心想。
坐在书房，只影孤身，我本能地嗅嗅，又看看窗前，蓝天弯月，满树花开，彩儿影子在眼前闪现。我同情彩儿，更被她恪守承诺赢得了庄重与尊严，更赢得了美满、幸福所折服。
那两天吴二叔没来，厢房果真没了“人烟”。女邻居低头不语纳鞋底，我和彩儿做作业，安静的只剩下咸菜味了。女邻居丈夫和吴二叔老婆在水利工地一同遇难，两人单身多年。吴二叔没来，她自然心思不脆。人间悲剧多人为所致。开挖沟渠，相邻两个生产队都怕吃亏，交界处愣是留下一锹土不挖，结果成了“矛盾墙”。沟渠越挖越深，墙越留越高，一两丈高墙轰然倒下，能不死人！我瞟瞟窗下，彩儿说她爸串亲了，女邻居说是相亲，她叹口气，继续纳鞋底。彩儿看看我，想说什么又噎下了。她眼睛落在作业上，手中的笔却一动不动。我突然想到她每晚来我家做功课，便有了话题。“上大学是推荐，你干嘛这么用心？”“没想那多。”她说：“看你很用功，我才……”“呵呵……”女邻居抬起头，神情诡谲，针尖在头皮上摩擦着。“彩儿意思是男女得般配。”说过，又一声唉叹。这时，一个挽起针线，一个收拾书本，都准备离开。“宇哥——”彩儿眼里盛着迷茫和无奈。“词语搭配讲究严谨，‘承诺’跟‘庄重’、‘尊严’相配，‘失信’与‘轻浮’相关，做人得庄重、尊严，是吗？”我点点头。一想，不对，今晚都咋啦？我还是第一次正面看彩儿，微黑的脸蛋稚嫩而青涩，一双杏眼水亮传神，说笑间黑眸闪亮，笑靥飘旋，及笄年华，丰韵袭人，不禁想到《采莲赋》里，“碧玉小家女”那美貌淳朴的少女形象。
彩儿聪明贤良，能吃苦。母亲去世后，幼弱的她过早地操持起繁重的家务，烧火做饭，洗衣浆裳，砍柴喂猪，风里来雨里去，也练就了沉稳、坚韧的村姑性格。可吴二叔时常郁郁寡欢抽闷烟——彩儿的哥哥到了谈婚年龄，因家穷没人上门谈婚。吴二叔肯定给彩儿哥哥相亲去了。
梅雨季节，阴雨连绵，不见弯月，月季也黯然失色。他仨好些天没来，我看着彩儿的位置，瞟瞟吴二叔和他对面的空位，感觉失去了什么。看着门头，“三味书屋”字条边，冒出一丛绿草，蓬勃，葱郁。不知哪年月埋在土墙里的草种，在没有阳光只有人烟和咸菜味里，竟萌生出顽强生命，内因是关键啊！
我现在坐的位置跟当年的位置一样，彩儿就在鼠标边，耳鬓厮磨，乡情纯粹。
我离开家那天，走出好远，转身回望，五里墩上一袭“海蓝”正朝我招手，是彩儿！我一怔：咋这副装扮？当地已婚或快出嫁的女人才穿海蓝色大襟褂，梳着“粑粑头”（辫子盤到脑后，束上网罩，成“粑粑”状）。突然想到那天傍晚她问我，今儿咋没飞鸟？我抬起头，又是一个弯月天，花台前，她满面愁容，像一朵开败的月季。“今儿七夕，鸟儿拾柴禾搭桥去了，”她语气似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吧？”未等我开口，她转身走了。莫非她……，我也朝她挥挥手，匆忙赶路了。我家不种地，跟乡亲们不多接触，耳闻甚少。
那次，我回家探亲，在街口遇见彩儿，还是那副装束，天真稚嫩里多了些岁月印痕，但依然阳光灿烂。她已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她说，为了这个家才放弃读书。
老家有“换亲”风俗，找不到儿媳人家，就以女儿换儿媳。吴二叔只好“换亲”。彩儿嫁的男人脾气暴躁，动辄摔掼，彩儿脸上那道疤，就是她男人一碗砸去留下的。她曾想到离婚，那样，不仅毁了这个家，也失去了当初“承诺”。为此，善良，倔强的彩儿随着弯就着圆，甚至委曲求全，一心拢住这个家。她比在娘家更温柔，更贤惠，更勤劳，用心用情感化和影响丈夫。那次她丈夫摔断了腿，卧床数月，彩儿放弃出工，悉心照料，日夜相伴，丈夫康复，胖的像头小肥猪。其间，家里虽然没有收入，但感化了丈夫，唤醒了良知，换来了珍爱。她丈夫逢人就说，家庭和睦，夫妻恩爱，比金钱重要。
当初，父亲作主，她同意，就是承诺，兑现了承诺，承诺就庄重，庄重就有尊严。她忍辱负重，心力交瘁，终于改变了丈夫，换来了家庭美满幸福。我为彩儿感到高兴。
彩儿说，当初她爸闻到“情味”，不是指他和女邻居。“若不是那个承诺，我……”“你——”我打断她话，不想再勾起往事让她心酸。“你的承诺很庄重，很有尊严，”我夸赞着。
她说，她应该感谢我，她爸跟女邻居就在“三味书屋”有了感情，早在一起生活了。难怪，在我快离家的时候，厢房没了人烟。
初升的弯月透进西窗，花台上如火如荼，灿烂溢香——像契约，像承诺。自然界如此恪守，如此庄重，人类社会更该如此。
作者简介：
陈发昌，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华风》杂志签约作家。
编辑：DEF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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