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就是高个子。陕州一带,哪个人长得个子高了,不叫大个子,也不称高个子,叫大汉。田庄的大汉才是真正的大汉,大汉的名字叫什么?十里八乡无人说的清楚,提到田庄大汉,大人小孩都知道。大汉身高七尺还要多,用现在的尺寸计算,应该是2.10厘米往上的高度。大汉的知名度很高,算是陕州的名人,他的往事也是家喻户晓。以至在多少年后,人们的话题里经常提到大汉。
关于大汉的传说也很多,说的有一点夸张;好家伙,那真是条大汉,甭说别的,就他穿的鞋像只小船。你说那鞋咋穿?屁股坐在房檐上,脚伸在地上穿鞋。这也太夸张了,再高的个子,也坐不到房檐上穿鞋呀!后面又有人接话茬:球,在房檐上穿鞋算啥,人家在刘积德家干活,秋天去摘柿子,不往树上爬,也不用梯子,就站在地上伸手去摘,把树稍上的柿子都摘下了。得得,柿树可是几丈高哪,大汉再高也不能把手伸到树梢上!人家站在地埝上摘的。可是,那地埝有多高呢?无人说得清楚。说法太注重了渲染,把大汉说得过于神气了。但,大汉确有其人,也有过一点不平常的经历。
人们中间流传着一句俗话:汉大不算富,多穿二尺布。田庄大汉何止多穿二尺布?也应了汉大不算富那句老话,大汉个子高,没有福气。十二岁时,大汉已经长到1.80米的个子,吃饭比大人还多。那年冬天大汉的爹死于哮喘病。第二年的秋天娘改嫁他乡,本来他跟着娘一块过去的;可是他太能吃了,一顿饭吃四个大馍,喝四碗汤面条,还没吃饱。农村的馍蒸得像砖头,四个馍有二斤面哩!后爹嫌他饭量大,三天两头指鸡骂狗,指桑骂槐,借故打骂娘。大汉在后爹家一天到晚低声下气,没吃过一顿饱饭。一年没坚持到底,就一个人回到田庄,开始自谋生路。大汉住的是爹留下的那孔破窑洞,窑面破损得厉害,长满了杂草和野酸枣树。窗户棱坏了,糊上一层纸便不透风;门缝却裂的很大,两扇门关不严,平时好过,冬天就不行了,寒风呼呼往进刮。炕上铺着半截竹蔑席子,一床脏兮兮的被褥,黑黑的棉套探头探脑露在外面,屋地上放一张落满尘土的五斗桌,桌墙上贴一张赵公元帅画像,这就是大汉的全部家当。原来还有一亩地,也在埋葬爹时卖掉了,大汉已一无所有。大汉穿的衣服也奇特,一件棉布缝的褂子,接了一截布,又接了一截布;裤子也是接了一截布又接一截布。因他长得疯快,衣服不断地见小,又没有更多的布料,只有续接上别的布料。这都是娘的手艺。布料的颜色也不一样,看上有点滑稽,就这,娘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人们见到他,尊敬点的叫他大汉,不尊敬的叫他夜叉来了。夜叉是传说的一个怪物,说的是人们夜间行路,会遇见一个似隐似现的高大怪物,怪物非常非常的高,人们只看到他的腿,没有人看到过他的脸,称之为夜叉。大概是人们走夜路,视觉出现错觉,看花眼了,才有了这么个怪物。不管人们说的多玄乎,真正说的清楚的人却没有。不管别人叫他什么,大汉总是憨憨一笑,也不说话,匆匆地一晃一晃的走了。
他谋生的办法,是到处给大户人家打短工。为啥光打短工不打长工呢?还是因了饭量大的缘故。那些大户人家需要长工时,都会第一个想到大汉,可一想到他的饭量,就犹豫了。一顿饭吃五六个馍,能吃五六钵碗捞面,吃得让人心惊肉跳;吃上一年可是不得了。精打细算的东家,见到大汉吃饭,会心疼得两眼滴血!可是大汉在干活方面从不耍奸偷懒,一个人顶几个人干活。多年的摸爬滚打,地里的活样样精通。犁地时身后的犁沟均匀,像梳子梳过一样;磨地时,两腿叉开站在磨上面,随着地势的高低起伏,稳稳实实地站着,磨出的地也平平展展;摇耧,两只手左右摆动,听得耧声叮叮当当音乐般响彻,种子匀匀势势种进了地里。还有扬场、碾场、割麦、赶车、散粪、抗包都是一把好手。大户人家在农忙时,抢着找大汉去干上十天半月,大汉吃的多,活也干的多。特别是收麦,农村叫火麦两天,从老天爷口中夺粮食,快割、快打、快晒、快进仓。动作慢了,遇上一场连阴雨,一年到头都要吃发霉的面。此时,多少只手都能用得上,大汉一人顶几个人赶活。大户人家多会精打细算,日子过的勤俭、紧巴;大忙一过,活就少了,再用大汉不划算。
大汉一直到处打短工,靠打短工一年赚上几斗粮食,总也吃不到头。肚子就饥一阵饱一阵,日子时而风光时而凄惶。那年麦收,大汉到地主刘积德家打短工。刘积德在陕州算得上真正的大户,光地就有百十多亩,三头高脚(高脚指的是马、骡),一座四合头瓦房大院,两房婆娘。管家的是刘积德的大婆娘翠女。翠女是个精明的女人,她雇来的长工或短工,先看吃饭,吃的少的人,她会把你给辞了,饭量小的人干起活肯定没力气;你吃的多,她就高兴把你留下。大汉到刘积德家第一顿饭是麦面白馍、猪肉墩菜。墩菜里有猪肉、有豆腐、有萝卜、有白菜,满满墩上一大锅,一人一碗地吃。翠女知道大汉饭量大,给他舀了一瓦盆墩菜,上了一蓝白馍,八个。新麦面蒸的馍加猪肉墩菜,闻着都让人唾涎欲滴。大汉呼呼噜噜一阵狼吞虎咽,一盆菜吃的见了底,蓝里的馍剩下了两个。农村吃饭的规矩,不管多少要剩下点馍在蓝里,翠女给大汉留有余地,可是大汉在进刘积德门之前,一直是吃红薯面黑馍,吃玉米面黄馍,还吃不饱肚子。这会儿咋也抵挡不住剩下两个馍的诱惑,不由地抓起在手中,很快进到了肚子里。来收拾晚筷的翠女先是愣了一下,才大惊小呼起来:
“啊呀!大汉!啊呀!大汉-------”
只知道大汉能吃,没想到大汉的肚皮里能装这么多东西。翠女光是惊呼,忘记咋表达。倒是大汉嘿嘿地憨笑了,那是一种满足的笑。道:“姨,下午五亩麦子哩-------”
五亩麦子一晌割完,少说得三个人。大汉开始干活时弯下腰没直,挥舞着麦镰一口气割到地头,又弯下腰,一口气割回来。五亩麦子一晌割完,又一个人装上车,拉回到麦场。直干得那些闲下的人们,站在地埝上看西湖景一样,看大汉干活。东家刘积德一直给大汉当下手,拾拾掉下的麦子,捆一捆麦子,帮大汉推推车子。几十亩的麦子,大汉三天就割完了,全都拉回到麦场。碾麦子时,刘积德仍然当下手,或是站一边指挥。那天,刚套上牲口,拉着石碾没走上几圈,刘积德突然肚子疼起来,疼得非常厉害,满脸的黄汗往下淌。翠女赶快端了一碗盐滚水,让刘积德喝下,还是不见轻,且越发厉害。翠女考虑到西沟村请医生胡仙武。眼下正火麦两天,人家能不能腾出手,再说来回跑路耽误病人。
“嗨,你家有车,拉过去让人家看病,不耽误事!”
别人给翠女一提醒,翠女指挥大汉道:“快,快套车!
车就在麦场边,把牲口从石碾上卸下,套到车上。车是铁脚车,也就是铁轱辘车。当时,铁轱辘车算是先进了;车很笨重,在路上能碾出一道深印来,还咣咣当当发出脆脆的声音。像这样的车,也只有刘积德能置得起。大汉套车时,翠女已给车上铺了被子,扶刘积德躺在车子上。大汉赶车上了路,铁脚车走的比人快不了多少,毕竟不用人抬、人背,轻松了很多。翠女搂着呻吟不止的刘积德,催大汉快赶车,大汉在翠女的催促下,急得头上流下了大汗。
田庄离沟西村五里路,中间要经过马村马老二的地头。马老二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无赖,一天到晚穿着件大褂,无论天凉天热,都戴顶脏兮兮的礼帽。要说一个种地的,耍什么斯文,他偏这样出众,道理能讲出一大套,到处占别人便宜,弄人家几穗玉米,挖人家地里几个红薯;遇到什么事情,蛮不讲理,人们称这种人物是“说理不走理”。马老二也是占便宜占习惯了,一天不占点便宜心里就难受。他的地头是官道,原来很宽,走一辆车是富富有余,让他一点点地用撅头硬是刨去了好多,已经走不下一辆车子了。那时路上的车辆稀少,三天两头见不到一辆车,人们出门,都是两条腿走路,挖官道的事也没有人愿找马老二论理。大汉把车子赶到马老二地头,他正在犁麦茬地。大汉也听说过马老二,第一次见面。马老二尖嘴猴腮,个子很矮,脸色黄的没有血色,两只细小的眼睛骨碌骨碌不停打转,一看就是难缠之人。车走这一段路,只好一个铁轱辘碾到马老二的地里面。
“停下,停下,你的车咋不往路上走?”
“路窄,不碾地过不去。”大汉说。
“路窄不窄,我管不着,你的车不能碾我的地!”
马老二说着,两只手叉腰挡住了马头。
“大哥,车上有病人,你就让我们先过去,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翠女求道。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路是大家的路,我咋能不让你们过路呢!就是你的车轱辘不能碾我的地。”
那会儿,他们没心思去论理,也知道马老二想趁机敲诈几个钱。刘积德在车上哼哼的厉害了。
僵持了一会,平时不大说话的大汉,闷闷地吼了一声:
“好,车轱辘不碾你的地!”
说完两只手抓住车翅膀,车轱辘悬在了空中,车才往前走了。马老二本想弄几个钱花花,一看大汉发怒了,心里怯了。像大汉这身力气,抓自己这瘦小身骨,会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自己抓碎不可。大汉抬着半个车往前走,气不喘,步子不乱,马老二更惶恐了。忙说:
“大汉,你放下;大汉,我是说笑哩!”
“大汉,大汉,好你哩-------”
大汉没有放下车子,一直把车抬过了马老二的地头。放下车后拍了拍手,回过身去,马老二没了影踪。
刘积德看病回来后,大汉由打短工改为抗长工。扛长工一年还另给三斗粮食,大汉的日子从此也稳定下来。刘积德知道这次得病,多亏了大汉,若再晚去上半个时辰,自己几乎性命难保。大汉多吃点就多吃点,他这么大个家业,三个大汉也吃不穷。
给刘积德当长工,不愁了吃穿,一年下来,还有三斗粮食节余,让大汉心满意足。再过上三年五载,弄上二亩地,娶上个婆娘好好过日子。满足的大汉就有了梦。有了梦的大汉干起活更卖力,也更勤快。刘积德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几乎让大汉一人包揽了。往常刘积德还干一些轻活,扫个院子,饮个牲口,挖个地角的。这些活也都让大汉给干了,刘积德真正地闲下来。大汉的日子过得平静而顺利,这样下去,大汉就要美梦成真了。
民国三十八年,冯玉祥的部队从开封开往陕西,经过陕州城。冯玉祥将军久闻陕州民风古朴,文化底蕴深厚,有座临黄河上的宝轮寺、宝轮寺塔、太阳渡、锦沙滩、羊角山,这些景点使他驻足,在陕州城住了一个晚上。冯玉祥也是性情中人,每到一个地方,还喜欢体察民情民风。那天黄昏他吃过晚饭,换上便衣,在城中的大街小巷、,随意地走去,东看看西望望,不知不觉踏进了一家“唐风茶馆”,要了一壶龙井茶品了起来。在他品茶的时间,却听临桌几位喝茶的老乡,聊着大汉的故事,聊得津津有味,大汉抬车那段故事经过夸张,变得更为神奇精彩,竟把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也听得如痴如醉,勾起了他的好奇。就非常想见见大汉,弄不好自己身边有多了一员虎将呢!
为此,冯玉祥将军又特意在陕州城多住了一天,差警卫连连长带上一班人马,从田庄把大汉接到城里。来到了陕州城,着实让大汉开了眼界;心里说这些年,自己只知道给人家扛活糊嘴,这么好的地方,竟然没有来过。这些当兵的到了田庄,先把刘积德的大院围了起来,把个刘积德吓的脸煞白,两腿打哆嗦,说不出话来。他们什么也不说,架起大汉就走,弄得一村人都傻了眼。大汉糊里糊涂地坐上车,到了陕州城。冯玉祥将军远远看了大汉一眼,先是几分喜爱,这样一个人日后鞍前马后跟着,光彩着呐!
冯玉祥命人给大汉做了一桌酒菜,由他一人吃去。酒大汉喝得很少,他还不会喝酒;那些鸡呀鱼呀鸭呀的菜,让大汉风卷残云一般扫去的剩下汤汤水水。这样的好饭,东家刘积德恐怕也没口福吃过。吃饱喝足,大汉被两个军人带去见冯玉祥。过了几道岗哨,走进一个大屋子,屋子里做着几位军人。大汉天生不动脑子,也不知道害怕,这会儿仍蒙在鼓里;也不知道这军队是冯玉祥的军队,连冯玉祥的名字也没听过。进门时,他弯了弯腰,到底还是慌乱一下,头在门框上碰了一下,屋子里的人都笑了,笑得很善意。
“叫什么名字?”一个军人问道。
“大、大汉。”大汉也没有别的名字。
“拉出去枪毙!”
那军人一拍桌子站起来,吼了一声。
听到枪毙自己,大汉头“嗡”地大了。对死他连想也没想过,就这样被枪毙了,太让人猝不及防。身子竟一下软下来,不知不觉,拉了一裤档屎尿,一股骚臭味在屋子里飘散。
“哈哈哈-----”
坐在一边的冯玉祥朗声地大笑了,几位军人忍不住都笑了。只见冯玉祥笑过后,挥了挥手道:
“放了,放了,个子不低,可惜稀屎包一个!”
作者简介
张栓固,河南三门峡市人,在《人民日报》《小说家》《莽原》《北方文学》《中国散文》《延河》等全国数百家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300余万字;出版作品小说集《传说的四重奏》《冬夜》,散文集《精神之树》等。又散文作品《听雪》《精神之树》等作品作为中考、高考模拟卷阅读参照。
编辑:DEF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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