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个陈旧而古老的话题。正因为其陈旧,见诸报刊、变成铅字的各类文章就多。平常对于过年之的一点想法和认识所记下的一点文字,就压在了稿纸堆里,不愿寄投出去。
过年的感受和心境,也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不断地变化着。儿童时代,对于过年是新鲜而急切,认为那是生活中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里所说的是心境,而不是过程。大人们对过年所需的过程远比孩子多得多,他们要在过年时做许多的事,操许多的心。孩子们要迎接过年的是掰完指头算计着年关的逼近,到了腊月出八,让大人给剃头。腊月八,剃脑瓜。记忆中父亲给我每次剃头的感受是疼痛,偶尔剃刀将头皮划破了,滴下殷殷鲜血时,父亲不是像现在人们先上药或包扎伤口,而是从地上拈起一撮头发,轻轻地按在伤处。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弄懂头发是否可以止血,孩提是村子里大人们大多用的这种办法。父亲为我剃的是锅盖头,在脑门上面留一撮头发,像故事片《小兵张嘎》里的孩子们那个样子。每次剃头,我总要哭喊着不愿意剃头;父亲不管那么多,总是在我的哭喊声里给我剃完头。过年剃头和往时一样,烧上一锅热水,趁着天气晴好,在太阳照耀得极其暖和的院子里剃头。因为过年,我就忍住疼痛不再哭喊,让父亲把头剃完。
过年穿新衣服,是孩子们所要期盼的一项内容。年三十的晚上,母亲就从箱子里面把存放了一年的新衣服拿出来,放在各自睡觉的被窝前。新衣服上残留着几小朵白色的棉絮在轻轻地摇曳,崭新的布面在弱小的油灯下发出了熠熠光波,连常年为一家人的吃穿奔波总是一副愁着面容的父亲,脸膛上也洋溢着由衷的微笑。那时的人们,没有什么大的喜事,很少穿新衣服。一年到头,都穿的是补着补丁或烂着窟窿的旧衣服,过年穿新衣是过年的一道美丽的风景。年关的前几日,母亲还要用干枯的辣椒棵或茄子棵,用蒸馍大锅烧上一大锅热水,全家人要好好地洗洗脚。小的时候,条件有限,特别是冬天,很少洗脚,脚上就有了许多的污垢,脚后跟处裂着一道道口子,裂得厉害的还流出血来。洗脚的时候,口子又疼又痒的难受,连心都被弄得在疼痛发痒。大人说那些辣椒棵和茄子棵对于冻伤有很好的疗效。洗过后的脚在疼痒中,又有着一种难以喻说的舒坦。
初一早上,天不明我们就起来,看着父亲响完了鞭炮,在地上拾起几个没有响的小鞭炮,又跑到别人的院子,拾别人家没有放响的鞭炮。过年拿着香,点着拾到的小鞭炮,扔向空中,啪!砰!在冬日的村庄和田野响彻,为寂寥的村庄带来了浓郁的生气,还有一缕一缕的硫磺味在飘散着。接着我们几个晚辈就跪在地上,给父亲和母亲每人磕一个头,他们就会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角或两角压岁钱,递给我们。吃初一饺子时,都希望能吃带包在饺子里的一分钱镍币,一家人只有那么一个饺子包着镍币,谁吃到后便是福气和吉祥的象征。
成年人后,过年时热闹和欢愉的情景,比孩提时有过之无不及。我却越是感到了一种孤独和冷清,常一个人走到外面,竟不知道去何处的好,过去的那种热情突然就剩的不多了。我曾试图写一个小说,名字叫《城市孤独》。在过年的几天里,我大多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家里,看看书,或强迫自己写点什么稿子。毕竟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心境并不能彻底地平静,无所事事中,回忆着已逝的过去。
到了农历的正月十五,孩子们除了打灯笼,更热闹的是铁匠东旺打犁铧。犁铧是生铁铸成,到了正月十五的夜里,铁匠东旺就和他的徒弟照明,在村前的开阔地上点一火炉,火烧得旺时,将一块犁铧生铁放进炉里一个小碗碗里,直到生铁烧化后,东旺就用一个特制的小勺,舀出一小勺,倒在照明事先准备好的木板上,照明将木板向上猛的一击,夜空就飞舞着明亮的火星,火星闪烁下,人们发出了一阵惊呼。那大概是我们最早看到的礼花,尽管单调,总认为比现在现代化的礼花要有意味的多。
放完的礼花,还要放天灯。天灯正像汪曾祺《故乡的元宵》里叙说的:竹蔑为骨,外糊红纸,一个长方筒,里面点上蜡烛,放到天上,灯笼是很好放的,连脑线都不用,在一个角上系上线,就能飞上去。而我小时所看到的天灯糊的是白纸,点的不是蜡烛,是女人们纺线的棉花眼,蘸上煤油点着。也不是那样轻松地飞到天上,需折来柏树枝点着,又不能看见明火,而是让烧着的湿柏树枝冒烟对着天灯使劲地熏,一直把天灯里面的氧气驱赶完后,天灯才挣脱两边站在凳子上扶着的人的手,摇摇晃晃地飞到了天上。当然,放天灯也有失败的,常常用烟熏着熏着,燃烧的柏树枝呼地冒出一团明火,天灯就被烧着了,只好到第二天再糊再放。放到天上的天灯飞得很远,我们一群孩子就跟在他身后一直追也追的,那欢呼声和欢笑声随着飞远的天灯,在旷野里久久回荡。
无论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年总是很快地从身边滑过。汪老先生文中所说:灯笼在天上微微飘动,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使人有一点薄薄的凄凉。
年过完了,明天十六,所有店铺就“大开门”了。我们那里,初一到十五,店铺都不开门。初六打开两扇排门,卖一点市民必需的东西,叫做“小开门”。十六把全部排门卸掉,放一挂鞭,几个炮仗,叫做“大开门”,开始正常营业。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每每读到‘年,就这样过去了’时,蓦然感到韶华易逝,似水流年,人生的匆忙,心里面倒是真的升起着薄薄的凄凉了。
编辑:DEF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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