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写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在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这里,这句话恐怕得变一变:幸福的家庭固然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也没有本质上的不同。耶茨一生致力于挖掘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中产阶级生活,笔下人物均流露出相似的悲剧表情。《革命之路》就是这样一本小说,但我们千万不要被书名所迷惑,因为“革命”恰恰是书中最大的伪命题。
故事发生在美国东北部一处名为“革命山庄”的中产阶级住宅区。时间是上世纪50年代。年轻的夫妇弗兰克和爱波,在饶舌的房产经纪人吉文斯太太的带领下前来看房。随着汽车越驶越近,那所被橡树遮掩着的房子渐渐露出了它的轮廓,“房子不大,是木质结构的,伫立在混凝土地基上。房子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窗,远远看去像一面巨大的黑色镜子”。起初,爱波害怕一家人将会有“到哪儿都逃不掉落地窗”的噩梦,但弗兰克偏偏觉得没有问题。因为房子就是房子,一扇落地窗不会摧毁谁的私生活。
他甚至想象,有一天孩子们可以自由地在房前屋后跑来跑去,“他们生活中日积月累的混乱,就可以在这里被剔除出去。他们可以在这个房子里,在这些树中间慢慢休养生息”。然而,事实证明,弗兰克很难顺利达成他的愿望——没有人可以在一所房子里“休养生息”。在“革命山庄”度过的每一天,都像钝刀割肉,持续不断地消磨着他所剩不多的激情。果然才过了两年,这座“宽敞明亮、整洁宁静”的房子就不再那么可爱。年幼的孩子还没有停止他们的奔跑,弗兰克却已经丧失了最初的耐心。
他抱怨自己的婚姻既不刺激,也不兴奋,家庭唯一的好处只不过是为他提供了某种“相依为命的安全感”。没错,安全感。在中产阶级的词典里,这个词看上去既高雅又舒心。只是,要得到几十年如一日的安全感并不容易。首先,他要放弃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接着,他要彻底打消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在他的余年里耐着性子,慢慢与周围庸俗的邻居周旋。到最后他才会明白,原来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是由一连串他不想做的事组成。
而爱波呢,显然比弗兰克更勇敢、更清醒。她想要完成一些“完全疯狂的不可想象的事情”,比如离开美国。她告诉丈夫,他们可以放弃工作、放弃房子、放弃车子,搬到巴黎开始一段“别处的生活”。在她的规划中,弗兰克待在家里写作,她自己外出工作。现在看来,这应当是耶茨本人的理想生活图景。他渴望像他喜爱的作家海明威那样,在巴黎“流动的盛宴”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然而,时代变了。二战后的美国,源源不断冒出陈腐的气味,总是令人窒息。没过多久,一次意外的怀孕导致计划流产,爱波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此时,再来看看横在房子中间的那道突兀的落地窗,它就是一面巨大的黑色镜子,映照出中产阶级的虚妄、无力。它和爱波一样,被无数双眼睛审视着,被庸俗的邻居默默念叨着,被平庸的时代捆绑着,最终也成了那个时代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