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无规划,大多中途即辍,随手一扔。今日发现一本马茂元先生所著的《古诗十九首初探》,它因不慎溜到床下,书面已褪色发黄,而且有所磨损。捡起一翻,才发现这是近年极少读完的一本,眉脚笔记多有“夏风清爽可人,灯下记之”之类句子,其他也多以歪斜字迹记于出差道上,匆忙中不废读书的心境情怀,都可见一斑。揣测彼时觉得十九首好读,可以利用零星时间捡拾,故而才随身携带。我曾经带着它,辗转于上海到福建龙岩的连成机场,最终在一个彩色的夏天黄昏,将它读毕于厦门到天津的飞机上。
如果不是偶然再次翻到,我已经把十九首诗曾经给我的那种“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的印象,那种“深衷浅貌,纸短情长”的力量,差不多都忘光,而两年多来的时光似乎也都虚掷。回想我的那些旅途,正如十九首诗中的诗句“行行重行行”“忽如远行客”,而那些虚掷的时光去而不返,也极像“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或者“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之类句子。游子之歌,思妇之词,感伤、苦楚、愤懑的情绪而造就的独特的抒情风格,千百年来,这十九首诗侵占着能够和它产生共鸣的人们的心,只是因为它直抵人生,而不是花里胡哨地做出来。所以明代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十九首》,格古调高,句平意远……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
从产生它的东汉末年到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一个或多个秀才究竟是谁,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写出了这十九首诗。李泽厚先生在《论语今读》一书中称儒家经典著作的《论语》是“乐感文化”,诚然如此,一部《论语》似乎生机盎然,处处都是活泼可爱的细节。那么,同样作为儒家文化经典的《诗经》,则可以说成是“伤感文化”,三百首里的诗句,常常是充满了伤感、忧郁和挣扎的。人们总以诗三百作为十九首的滥觞,十九首沿袭了诗三百的那种浓烈的伤感情绪,只不过是从大多数的四言句子转成五言,从由民歌的记录转为文人的创作。
《十九首》是一部神秘的诗集,时代、作者模糊,内容和风格也不完全统一,它究竟都写了谁,它究竟要说给谁,都飘忽不定。然而越是这样,就越能攫取人心。马茂元先生是桐城派人物马其昶之孙,《古诗十九首初探》是他毕其一生之作,他在晚年重订书稿,把原题“探索”改为“初探”,大有对其再作钻研之意。他说他于十九首谈不上深入研究,只不过童有习之,讽诵既久,有些心得体会而已。这是一种谦虚,因为他不仅家学渊源,而且平生所治正是古典文学,干的就是这个营生。故而,他把十九首诗探索赏析,深入浅出,得出很多真知灼见。说来也巧,我于床下发现这一本的同时,手上正读的也有一本《流沙河讲古诗十九首》,看来我对于这十九首诗的喜爱,并非叶公好龙。
流沙河先生是诗人、作家,虽有很深的旧学功底,但是农业大学毕业,而二十年的劳改生涯,又使得他能够更深地从社会空间和人生角度去解读诗作。这十九首产自洛阳地区的诗歌,在他笔下就散发出了四川龙门阵的幽默。但是,口语叙述,肆意调侃,并没有矮化他对于诗歌本体的认识,也没有消解那些深沉的哀伤色彩,在幽默里面,悲和怒的调子都并没有减少。流沙河以八十老翁的个人体验作为参照,解析十九首中的句子而相当精彩,比如说“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这句,他就说到他走在成都春熙路上的感受,年轻时满目都是熟悉的,年老时人与景物却都已陌生,这就是“老”,所以才会更深地体会到诗的下一句“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诗是人生的独白,没有深刻的人生感悟,自然是既写不出,也讲不来。
古诗十九首在古代诗歌历史上的地位很高,但是现在人们却往往并不重视,须知“锄禾日当午”“白日依山尽”这些唐代出色的五言诗句,其实都有传承,古诗十九首则是其源头之一。或许有人认为它的调子过于颓废,其实,我们乐而忘忧的文化情绪,并不是否定了忧,而是承认忧的存在。“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这个“乐”里面其实也包含着进取,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是一个意思。
http://www.dashoubi.org/news/shwx/2020-08-24/14219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