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应邀为一本有关少数民族服饰的书籍写序,翻过那厚厚书稿所描述并展现的服饰品和服饰形象,我未免感慨良多。因为书中搜集的是真正的少数民族传统服饰,而非如今我们在景区所见到或购到的。应该说我们见到的更为鲜活,购到的确实也出自少数民族之手,但已很难与真正的传统服饰相比,这是一个切切实实的问题。
有几个关键之处,可以供大家思考。
中国已定55个少数民族的服饰形成过程,始终统一在华夏文明之内。很多少数民族文化,一旦追溯源头,总会溯至三皇五帝,这些在我研究中国历代《舆服志》时明显感受到。当然,各民族又总有与此相关联的自己的始祖。如畲族,其始祖盘瓠王因平番有功,高辛帝招他为驸马,与三公主成亲之时,帝后娘娘给三公主一顶非常珍贵的凤凰冠和一件镶有珠宝的凤凰衣。他们婚后生下三男一女,待盘瓠王女儿结婚时,美丽的凤凰从凤凰山衔来五彩斑斓的凤凰衣……传说太美了,由此确立了畲族姑娘的传统盛装,同时说明了民族文化的博大与精深,如各民族起源的神秘性。由于少数民族多生活在距中原较远的偏远地区,相对封闭,使得他们在千百年来形成了自己的服饰特色。这就说明,少数民族服饰的当下制作也要考虑到文化内涵,不是花花草草照葫芦画瓢就行。
民族服饰特色的成熟时段在上世纪30至50年代。包括全世界许多民族,尤其是一些近现代被发现或说久未融入全球主流文明之中的部族,这与生产力发展有关。随着人类学的创立与深入研究,许多人类学家深入到边远部族,因而使少数民族的服饰形象出现在现代人的视野中。自此以后,少数民族的文化逐渐引起了相关学者的兴趣,而少数民族本身也得以与现代文明接触并靠拢。一边是现代人频繁拓展领域,开发工业基地和城市建设,挤占了原本宁静的空间;一边是少数民族中的年轻人向往现代文明,很多走向城市,摒弃了手工的传统服饰。因此可以说,20世纪中叶是少数民族服饰形象的成熟时段,之后便因双向开放而逐渐被淡化了。
因此,我认为,深藏于民族服饰中的精神内涵是必须得到重视,却也是如今服饰工艺中容易忽略的。应该看到,无论是不是少数民族,其特色服饰都是有独立特性的民族文化产物,都是有心思,有血液所支撑的,尽管表面看起来像是物质成分多一些。大凡能称之为民族服饰的,都会是经过无数代人的传承与筛选,进而保留和发展下来。因此,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种特色,而不是那样,绝对是有根源的。别管是款式,还是色彩、纹样,肯定都是该民族认为具有纪念意义或吉祥含义的,如各民族的图腾,或是赖以生存的物种。纳西族女性外出或劳动时,讲究披一件羊皮披肩,披肩上绣两大七小九个圆形图案,俗称“披星戴月”。因为纳西族东巴经里有个“盘球沙美女神”,而东巴经里所说的黄金大蛙正与女神有关。纳西族自古崇拜青蛙,披肩形如蛙身,两个白白亮亮的大圆就是青蛙的眼睛。这其中的本源为生存和繁衍,只有符合生命的代代相传,才能保证这个民族的长期存在,存在才会发扬光大。细细探究,无不遵循着这样一个真理──
自然环境决定民族服饰特色。这一点是肯定的,不容置疑。无论如何强调民族服饰的精神内涵,都不得不正视一点,该民族服饰特色必然先从生存环境的自然条件和物产种类基础上得以发展。蒙古族人的皮袍,是为了御寒,同时也因为他们主要从事畜牧业,而生活在南方水边的傣族根本用不上,确实也没有这些动物毛皮资源。自然形态和社会形态的高度融合才形成了特色。鄂伦春族狍头帽最能体现这一点。人们用狍子头缝布里儿做成;镶上两个玻璃眼球,再把狍耳剪掉用黑布裁制原样的缝上,据说是为了在打猎时诱惑狍子的同时又不至于被其他猎人误射。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少数民族服饰并不是一个民族就一个样儿,我们印象中的民族服饰往往是最有代表性的。实际上,同一民族由于居住地不同常会形成差异,如傈僳族,住在云南怒江、德宏、腾冲、保山等地区的都不尽相同,住在四川的更与之有区别。仅是以服饰特色来称呼瑶族,就有“红瑶”“花头瑶”“蓝靛瑶”“白裤瑶”等,还有从头饰式样而来的“盘瑶”“平板瑶”。人们最熟悉的藏族“邦单”,即由横条纹毛织物形成的围裙,在藏区有些地方是未婚女性穿,有些地方是已婚女性穿,有些地方是在节日里穿,穿的学问大了!
少数民族服饰的灵魂在哪?从传唱千年的民歌中最能体会到:“照田地的样子做条裙子穿,把江普的瓦房绣在衣裳上。我可爱的家乡江普呀,绣在花衣裙永远叫子孙怀念。”看得出,苗族人的服饰图案蕴含着许多,它们作为苗族人历史意识与乡土情结的一种传达,被公认为是苗族人绣染出的“史书”。单说当年缝制绣绘服饰的心境就常常是唯一的:“脸带桃花心带笑,手指花针布上挑。金线绣来银线织,绣条彩带系郎腰。牵来彩虹作绣线,摘朵红霞当花描。绣成搭在肩膀上,引得黄莺下柳条。白云见了羞红脸,蜜蜂见了把翅摇。千针绣出女儿心,万线挑出鸳鸯鸟。”看那心绪与情感,怎么会在商品经济中再现呢?
21世纪看少数民族服饰走向何方。这是一个很敏锐的焦点,也是一个很复杂的课题。我们只知道少数民族青年已经走出深山,也知道全球各民族服饰在近一个世纪中呈西化趋势。那么,如何留住这一份珍贵的遗产就成了难题。一方面,少数民族已打开了闭锁的大门,他们还愿意天天穿上适合农业经济的服装去走入高度现代化的都市吗?他们还愿意像祖辈那样一针一线缝上一件花费十年心血的嫁衣吗?我们无法强制他们保留这样一份文明。于是,少数民族服饰便形成了两个走向,一是保存在博物馆,具有永恒的文物价值;二是批量生产,草草制作,进而服务于旅游。有识之士在拼命挽留住民族服饰逝去的脚步,但还是杯水车薪。时代的车轮自有其演进的轨迹。目前能做到的,就是在“非遗”工作中尽我们最大的所能。只是,热爱少数民族服饰的人确实有,而且确实在致力传承,我们不能将他们归入创收的行列,同时要看到的就是,还有多少人在醉心于那份手工?
少数民族服饰,或说特色民族服饰的真正内核只能定格在那一个历史阶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