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并非我的任课老师,称罗宗强先生作恩师,源自他指导我完成过一篇论文。1978年初,我成为南开中文系七七级学子时,先生还在《南开学报》任编辑,尚未在中文系任课。
第一次知道罗宗强先生,是读到他发表在天津报刊上的一篇文章,题为《朦胧的美与思辨的诗》,一下子就被感染了。这篇仅仅千余字的文章,以严谨的学术逻辑,把那个年代北岛、顾城等诗人的朦胧诗思辨特征,与古典诗词美学特质加以比较,提出了先生自己的诗词美学思想。记得先生以宋人咏梅的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为例,阐释诗词之美。读来细密严谨,令人信服。那年我二十出头,正是诗情喷薄的年龄,既喜欢古典诗词,也爱好写作新诗。我的学兄黄桂元,还在班里发起成立“诗魂社”,为我们几个散发着“荷尔蒙”诗意的同学开辟出一块园地。读罗先生的文章,实际是对我的诗歌美学启蒙。自此,我开始关注先生的学术研究。偶然一次在图书馆浏览,翻到一个论文集中收录先生的一篇论文《古典文学风格论中的一个小问题》,寥寥数千字,真可谓博观约取,小问题洞察一个学术大境界。我连读三遍,仍意犹未尽,深深地被先生的学术造诣和论述的精彩纷呈所吸引。很快,这两篇文章都被《新华文摘》转载,可见当时学界已在关注先生的研究成果。
1980年秋,大三下学期了,我们开始作学年论文。罗先生虽然没给我们讲过课,却像每一位任课老师一样,给学生出了论文题目。我一直敬仰先生,自然就选了他的论题,这使我有幸得到先生手把手的学术指教。先生给的题目是:《从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湖五首〉说诗美》。先生给的论文题目很长,已经四十年过去我仍能脱口而出,足见我对这个题目印象之深。当时,先生既没列参考书,也没有提出论文的任何要求。要把诗歌之美论出个子丑寅卯,靠什么?当然依仗你读书积累的学术见地和对于诗词美学的鉴赏能力。终于,论文完成初稿。从诗词语言的韵律,诗人情感,诗词创造的意境三方面,我渐次领略到了中国诗词的美学规律。
因为论文写作,我有几次与罗先生的近距离接触。他的家、家人与陈设,可以用一个词概括:朴素。先生和善,内敛,不苟言笑,却让人敬畏。谈到我的论文,先生奖掖后学,给予很高评价。先生说,“你的文章里有一股才气,推动读者往下读”,这话出自大学者罗先生之口,我一直引以为荣。先生亲手改动了几处,并提出了修改意见,我非常信服,遵照先生意见,一一改正后定稿。正是这篇论文,先生与我结下了师生缘,一日先生,一生先生。
认识了先生,我才记起先生原来和我们一起听过课。那是1979年春天,叶嘉莹先生从加拿大来南开讲授古典诗词赏析。罗先生有几次来听叶先生的课。他总是找一个角落悄悄坐下。每次他都会手提着一个打包带编织的夹把篮子,放在脚下。那种篮子,当时每个家庭都会有,是到菜市场买菜用的。先生的篮子里当然没有菜,只有书。
1982年1月,我大学毕业在中央广播电台天津记者站做了新闻记者。离开学校,见先生的机会少了。1985年的一个星期天,我在和平路古籍书店淘书时偶遇先生,低声问候几句也就作别。我注意到,先生手里还提着那个我熟悉的夹把篮子,里边有书。
2010年之后,我曾三次到过先生的寓所看望他。先生八十高龄了,依旧著书不辍。他说,可以不看电视,却不能放下书。先生的家依旧简朴,他只是坚守着他那一架架书,那书案,那床头,一本一本翻开的书。显然,先生一直隔绝于俗世繁华,对物质生活无所求,所思所想,永远是他的学术研究,如此,先生常常被自己的思考惊醒,即刻翻书寻求学术精要。先生真正配称作学者,这坚守是一代大学者生命中最纯粹的精神品质。
先生走了。身后有《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玄学与魏晋世人心态》等29种学术专著以及数篇学术论文行于世。罗先生以一己之力,独创中国古典文学思想史研究,成为开山立派的大家,成为后学仰望的一座学术山峰。先生晚年总结自己的学术工作,曾表达过一种心声:以前的岁月白白流逝,我从后半生起,才真正能有机会从事一点学术研究。这二十几年,我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现在看来,就我的研究领域来说,也只是开了个头。我从先生的自谦里,也听出了几分遗憾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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