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唐初设置以来,专门是为皇帝储蓄人才的机构。唐玄宗后,翰林待诏承担了为皇帝起草诏书、资政顾问的职能,直达天子门庭,是天下第一的学府。vvv大手笔网—中国第一文化门户网站
宋代之后,翰林院制与科举制结合,成为全国最高等级的储才之所。同时,这里也是辅臣宰相的摇篮,天下读书人莫不以入翰林院为荣,仿佛点了翰林,便有了天下。
哪里来的庶吉士
要注意的是,在翰林院供职的,并不一定在翰林院学习过。在清代,进入翰林院学习,也只有一条血路,便是一考到底。
科举考试分乡试、会试、殿试三级,连中三元后,便得了钦点,算是天子门生。殿试取得进士出身后,并不等于就有了做官资格,自雍正后,进士们在做官前,要参加一次朝考。
所谓朝考,就是对这些进士的一种职业分流,成绩好的人,选入翰林院学习,不好的直接放到任上。而最终到翰林院的这批人,称为庶吉士。字取《书经》“庶常吉士”,也叫做“庶常”。做了庶吉士,无疑意味着,你在数以百万的读书人中最终脱颖而出,成为了考王之王。
庶吉士一般在翰林院再学习三年,期满后根据平时成绩和期末成绩,安排一个归宿,这叫“散馆”。散馆时成绩优异的,转到自己学校做教授,也就是还留在翰林院,继续学术生涯;稍次等的分到六部衙门,开启国家公务员之路;再次的就要放外任,到地方锻炼去了。
我们熟悉的清代第一会吃会玩儿的袁枚,本来已经考到了庶吉士,主修专业是满文,称“清书庶吉士”,但是庶吉士期间不好好学满语,散馆时外放到江苏做了七年县令,觉得学业荒废,又回到家里守着自己的矿,当起了自由撰稿人。
所以说,只要你是庶吉士,就一定是进士,就一定跟其他庶吉士在殿试的时候打过照面,这是确定无疑的。
但是雍正二年(1725)的翰林院,却出现了这么一个怪事儿。一个叫张泰基的庶吉士,江苏太仓人,谁在殿试时都没见过他,却插班进了翰林院。
大家就问了,这张泰基考过会试吗?考过,他是雍正癸卯(雍正元年)的举人,第二年就参加了会试,但问题是,此人会试成绩太差,没过线,根本没有参加过殿试。
那么,谁把这位张泰基的档案,放到了翰林的录取系统里?
他不是一个特招生
翰林院有没有特招生呢?也有。就是一些人,可以不经过乡试会试,直接到紫禁城参加殿试。就好像你没有高考,直接搞了个推免,进入了大学的复试。
殿试是科举考试的终极挑战,需在紫禁城一战成名。所以即使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会试后错过了殿试,也必须补考上,才能继续仕途。
我们熟悉的桐城派创始人方苞,以江南乡试第一的身份,在康熙五十四年参加会试,获得第四名,本应顺利进入会试,可是此时母亲生病,他回家后又丁忧服丧,未及补考《南山集》案发。方苞因为给“反书”《南山集》作序,受到牵连。但凭借自己过人的学识,经康熙重臣李光地力保,回南书房任职。虽然方苞后来几次入职翰林院,但是始终没有过进士身份,就更不要谈庶吉士了。
直接参加殿试的,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开科,一种是特赐。制度化的是“博学鸿词科”,参加者都是一些以文学辞藻闻名的博学宏文之人。
康熙十八年(1679)与乾隆元年(1736),在北京举办过两次“博学鸿词科”。参加博学鸿词科的应试者,不拘资历年纪,只要学问优长,经三品以上大员保举,吏部筛查履历无误,就可以直接到皇帝面前面试。
这些人员成分非常复杂,有的早年不愿意给清朝做官,后来有心出仕,又觉得自己这么大一学者,跟着小孩们从头考起,太没面子了。于是皇帝就给了个台阶,让他们直接来北京考试,然后大家一起集合起来修《明史》,像朱彝尊、毛奇龄等人,基本就是这种情况。还有些人本是科举出身,后来因事革职回家,想找机会直接起复。还有些人本来就是在职官员,但公务员干得不太顺心,还是想回归学术。凡此种种,都在特招之列。
第二种特赐:会试没过线,特别把档案调出来,直接参加殿试、选入庶常的,在清代也有。比如深受康熙皇帝欣赏的何焯,是一个非常学霸的考弱,以布衣入职南书房,皇帝赐举人出身,参加会试又没过。康熙说,那我赐你一个殿试资格,殿试我主持好说话。之后何焯参加殿试,赐进士,入选庶常。还有乾隆时期的戴震,乡试过线之后就被招走修四库了,四库修完,皇帝赐了个会试免试,直接参加殿试,入选翰林院。
所以说,制度性特招也有,单独的特招也有,就连没有参加殿试,赐进士出身,然后直接安排工作的都有。但是皇帝最多也是让你空降殿试现场,从未发生过空降翰林院的事件。
那么这位张泰基大人,是多大的本事,竟然惊动了雍正皇帝,在二年下旨特令他进入庶吉士学习,并在三年和同期庶常一起散馆就职,他难道真有什么科举考不出来的旷世奇才?
张大人曾经混社会
按理说,如果雍正真的喜欢张泰基,那么散馆之后,肯定是要将他留在身边的。就像康熙对于何焯,就觉得他是“读书种子”,虽然考弱,但是一路免考金牌护身,一直留在皇帝身边,从未外放。那么按道理,这个张大人即使不在翰林院、南书房这样的地方供职,也会在部院衙门中听候差遣。
但是,张大人,放了个外任,去景州当知州了。而这景州也并不是什么边塞要冲,就在今天的河北衡水。在雍正二年,随着人口的增加,雍正皇帝重新规划了州县行政区,景州又刚刚分了三个县到其所属的河间府治下,而自己则成为直属府下的散州。找了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地方安排了张泰基,显然,对雍正来说,张大人并不重要。
张泰基之前没见过皇帝。虽然据他自己说,在康熙四十六年皇上南巡的时候,他给皇帝献过诗,皇帝还很喜欢,但是这大概只是他的主观叙述,我们找不到第二个材料证实——估计诗确实献过,但是皇帝南巡,哪次没有几百个献诗的呢?
张泰基在康熙五十八年的时候来到京城,他已经六十岁了,之前科举一直未中,就在京城教书。此时,他遇到了他生命中的贵人——年羹尧。
虽然后来,张泰基一再说,他是先参加了雍正元年的乡试,之后的会试没过,再后来才认识了年羹尧。不过,年羹尧康熙六十一年刊刻了一部唐代御史陆贽的《唐陆宣公奏集》,署名为:“后学双峰年羹尧重订、金坛王汝骧、太仓张泰基同校”。显然,他们早在康熙年间,就已经结识了。
时任川陕总督的年羹尧刚满四十,虽以武功节制一方,但本身是康熙三十九年进士,选庶常,授官翰林院检讨,妥妥的学霸出身,任上也组织刊刻了多部书籍。他在一个秦姓下官的家中认识了张泰基,二人相谈甚欢,年羹尧很欣赏张泰基的学问,便将其延请到家,教授其子,同时,张泰基也进入了年羹尧的幕僚当中。
此时,雍正皇帝和年羹尧正要做一对千古君臣,一会儿是“朕实在不知怎么疼你”,一会儿是“朕甚想你”,就连殿试前几名的试卷,都会密封了给年羹尧看。这不仅仅是让年羹尧帮忙定名次的问题,这是把国家的用人决策权,送到了年的面前。
年羹尧在川陕总督任上时,经常跳过吏部,自行升调官员,对此雍正皇帝一度全力支持,以至于后来治史者称此现象为“年选”。不仅如此,当时西北战事频仍,年羹尧借军功保举的官员也不胜枚举。
对于张泰基,虽然年羹尧有意提拔他,却也不好办。因为刚刚会试落第的张泰基,并没有取得进士资格。而通过军功保举,虽然能够步入官场,但是对于一个六十岁的读书人来说,从村官做起,起点实在太低了。
大概这个张泰基心里一直有个翰林梦,也时时会被年羹尧提起,于是当时炙手可热的年大人,决心替他完成这个愿望。那么,为什么雍正皇帝不按惯例,给张泰基一张直通殿试的fastpass呢?反正按照清代制度,殿试是一场无差额考试,只要考了,都是进士出身。
成也年羹尧败也年羹尧
其实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雍正二年十月初二,新科贡士殿试,初五日新科进士传胪,十一日,年羹尧进京面圣,中间差了九天。张泰基应该是在这次面圣时保举的,所以他来不及参加殿试。对于当时的年羹尧来说,保举个新科举人根本不是个事儿,于是雍正皇帝大笔一挥,直接将张泰基放了庶吉士。
张泰基是谁?这并不重要。他是不是强过那些考过了会试,但没能选上庶吉士的士子,那就更不重要了。
眼见他起高楼。
眼见他楼塌了。
这是一次见光死的君臣会面,这次进京,年羹尧的狂妄气焰显然使雍正这位心机皇帝很不舒服,于是在年临行前,皇帝给他留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
年羹尧果然没有“终功”。回到总督任上后,雍正年羹尧的矛盾开始扩大化,陕西巡抚胡期恒参奏陕西驿道金南瑛,雍正说胡是受了年羹尧指使,抨击他任人唯私;被年参奏革职的四川巡抚蔡珽在押解进京后重新被起用。雍正开始造舆论,说有传言自己的用人行政都是听了年羹尧的话,并且在奏折中不断向川陕官员放口风:我要开始整年羹尧了,你们要注意站队问题。
想来,这半年间,在翰林院学习的张泰基,过得惴惴不安。
雍正三年四月,年羹尧被解除督职,调任杭州。同月,张泰基散馆,外放景州知州。
显然,这个知州他也做不长了。
九月,雍正正式下令拿捕年羹尧押解京城审理。经过了几日的辗转难眠,张泰基到京城——自首了。
一个读书人的心思,无外如此:
他对雍正皇帝说,自己在年府教书,所以重金请托年羹尧在御前保举。不过,之后选任庶吉士,散馆外任,都是皇帝的恩德,与年羹尧无关。也就是说,他跟年的关系并不好,不是朋党知己,只不过因为年羹尧贪图钱财,自己贪图功名,行贿受贿,一拍即合。
一个川陕总督贪一个教书先生的钱,说得多好。什么共同刊刻古籍,什么延师教书,什么知遇之恩,统统没有。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雍正皇帝也未深究:既然你冒认军功,升到现任,那么,父子都革职吧。
嗯,是臣行贿请托,充入军功议叙,臣罪该万死。
你说什么?张泰基不是冒认军功,张泰基是会试未成,直接赐的进士?
你当皇上是什么人!皇上无非是被年羹尧一时蒙蔽,应允了军功册上的几个人名,怎么可能为了邀恩年羹尧,置天下士子于不顾!
张泰基回家了,接下来的几个月,他过得很郁闷。
年过耳顺,本以为遇到了伯乐,到了最高学府,完成了一生中的高光时刻;谁曾想,好梦不过百日,就寝食难安,夜夜算计。本打算为朝廷效力,功成名就;没想到还是没见到皇帝的面,生活就又回到了原点。
一个读书人,趋炎附势,引朋结党,欺君罔上,这让以后的人,怎么说自己!
于是,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张泰基做了一件他自以为非常重要的事情:写墓志。
中国人说,盖棺定论。
在他的墓志中:
他一身书生傲骨,在京任教时心无旁骛;强被拉入年羹尧幕僚当中,但是眼见年羹尧的嚣张气焰,深感愤恨。他力谏年羹尧不可得意忘形,见年不从,决心隐退而去。但是年羹尧为了将其羁绊幕中,故意把他的名字造在军功册里,让他不得脱身。
于是,他在景州任上殚精竭虑,为民请命,为国尽忠。年羹尧事发,自己坐收牵连,罢官免职,想到再也不能报效国家,最终抑郁而死。
终年,六十八岁。
呵呵,这真是一个好的故事。
文/王盼盼http://www.dashoubi.org/news/zxzx/2019-09-02/9963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