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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少云谈京剧电影《萧何月下追韩信》:经典呈现,动情动心

文章来源:大手笔网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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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8-02-22 15:16:14
陈少云,饰演萧何。1948年生,毕业于湖南省黔阳专区戏曲学校。国家一级演员,麒(麟童)派老生。上海市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周信芳艺术研究会副会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京剧)代表性传承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拜师周少麟、赵麟童及戏剧导演阿甲,师承方航生、侯育臣等先生。代表剧目:《狸猫换太子》《成败萧何》《宰相刘罗锅》《东坡宴》等;擅演剧目:《萧何月下追韩信》《徐策跑城》《楚汉相争》等。曾获中国戏剧“梅花奖”、三次文化部“文华表演奖”、第三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优秀表演奖”、中国戏剧节“优秀表演奖”、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上海市“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先进工作者”、“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先进个人”、“劳动模范”。
 
《萧何月下追韩信》是周信芳大师在1922年编写的,当时是为其内弟到上海演出编写的打泡戏,他助演韩信。1923年,周信芳北上,重新加工并演出了该戏,他第一次扮演萧何。接着再到天津、北京、上海等地演出,都以此戏为打泡戏。随后他编演了连台本戏《汉刘邦统一灭秦楚》,将《追韩信》编入第十本中,于1926年首演。经过不断加工,该剧成了屡演不衰的麒派代表剧目之一。其中“好一个聪明的小韩信”、“三生有幸”、“我主爷起义在芒砀”等脍炙人口的唱段传遍大江南北,留下了“百口争唱萧相国”的美谈。
 
我学演《追韩信》是在1960年,开蒙老师叫方航生,这位老先生一肚子戏,是厉家班的大师哥,我80%的麒派戏都是他跟我说的。我的少年时代是在湖南团度过的,一年中有大半年在外面巡回演出,每到一个地方的打泡戏都有《追韩信》,一个月最起码要唱十次。那时候老师教戏是口传心授的,连剧本也没有,先教我们念普通话,然后再教上韵,老师怎么说你就怎么念。艺术上的提高要靠自己平时学戏和实践,日积月累去揣摩,我为什么这么念?为什么要抖袖?为什么有这一指?为什么要举手踢袍与转身?越琢磨越觉得麒派的博大精深,愈加热爱麒派艺术。
 
到上海后有机会向更多前辈老师求教,这有助于我在艺术上的再次升华提高。我曾向李如春、张信忠、明毓昆、孙鹏麟、小王桂卿、赵麟童、周少麟求教,他们说一点,我就记一点,能记多少是多少。其中也包括孙正阳、熊志麟这些老师,他们当年都和周信芳大师有过合作。我还通过逐字逐句听周大师的录音、反反复复揣摩来修正偏差。就这样我把自己会的麒派戏都再捋了一遍,并且通过不断的舞台实践加深理解。
 
比如以前我唱“好一个聪明的小韩信”这一段,中间的“他将古人打动我的心”一句时是往上扬的,现在我就唱平了。“我主爷起义在芒砀”这段【流水】中有一句,原来我是唱:“我们君臣一同回故乡”,现在按照周大师的唱法改为:“但愿得言听计从重整汉家邦,一同回故乡。”
 
再比如,第二场金殿末尾有一段【西皮散板】四句,其中“君臣何日转回程?”表达的是一种焦虑,眼前有韩信这样的将才大王不用,如此拖延下去君臣们何日才能东归啊?周大师早期和后期的唱法不一样。前半句我采用周大师后期的唱法,后半句则用了他前期的唱法,这样既体现了情绪,又丰富了唱腔,是一举两得。周大师生前也讲过:“若有好嗓子肯定也是会往上唱的,我现在是嗓子达不到唱平的,你们有嗓子的何必非要学我这么唱呢?”受这个启发,在遵从麒派原则的基础上,有个别地方我便有了自己的认识和想法。通过这么多年学麒派,我的体会是要掌握一个度。有人学唱麒派时的分寸过了头,故意把嗓子憋哑了唱,这就成了误区,我是不赞成的。
 
1905年,中国拍摄的第一部电影就是京剧《定军山》。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当时的京剧大师们也进行了电影拍摄的尝试,中国第一部彩色京剧电影《生死恨》于1948年上映。新中国成立以后,又陆续拍摄了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盖叫天等大师的舞台艺术片,为后人学戏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资料。
 
现在电影技术和那时候比已经是突飞猛进,设备、理念也更为先进。电影丰富的手段更能帮助演员将京剧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高清和3D在视觉和听觉上的享受也更胜一筹。多少年来,能将大师的经典之作在银幕上呈现出来,是我一直追求的梦想。这次能够实现,我感到万分荣幸,但同时也觉得责任重大。电影和舞台艺术有着很大的不同,我自己从来没有拍摄电影的经验。为此,我和同仁们做了充分的前期准备工作,从电影剧本的修改开始,经过了几个月的准备。
 
首先电影的容量有限,文本不能按照周大师先前舞台演出的剧本照搬。电影中韩信出场就和之前不一样,原来是先上项羽、范增,范增劝说项羽,如若不用韩信必要杀之,但项羽不听;陈平送信让韩信快逃;张良赠角书让韩信投奔刘邦。这样在萧何上场前大概要有十几场戏,电影中很多前情都暗场交代,只用十几分钟就搞定了。舞台版中夏侯婴、萧何、刘邦三人上场分别都有引子、定场诗、话白,显然在电影中这样出场重复且拖沓。现在上场时京剧的一套引子、定场诗、话白全部由萧何一人去表现,夏侯婴念对儿上场,刘邦唱着上场。这样既节省时间,又避免重复,京剧传统的东西也得以保留。
 
对于刘邦发现角书这一情节,电影有了不同的解释。周大师在《追韩信》这出戏里是极其重视萧何、刘邦之间的关系,他曾在文章中谈到两人应该是兄弟的关系。所以在萧何几次举荐韩信时,刘邦都以“韩信哪”来逗哏。原来舞台版在演到第四次金殿时的情节是,由于萧何一时情急,角书暂被遗忘,在摘帽时才突然记起;在电影中则被设计成是萧何和刘邦开的玩笑。文本上虽然只是微小的差别,但意思已然大相径庭,这就需要演员从表演上去体现。我认为萧何当时是这样的心理:“我一而再再而三保举韩信,你不同意,现在我保准你会很乐意,你不同意不正是因为在等张良的角书吗?所以我逗逗你。”这种处理要比原来合理一些,也延续了全剧的喜剧气氛。之前通过“追韩信”,萧何和韩信的矛盾得以解决,萧何和刘邦的矛盾则是通过四金殿解决的,至此戏才完整。
 
电影有了一些创新。比如在第一次金殿和第二次金殿之间加入了韩信被封为连廒官,上任后快速办理积压公文的镜头。这在周大师最初创排这出戏的时候是有的,为了表现韩信的才干,做了明场的处理,后来修改的时候嫌场子碎,就都删去了。电影运用“蒙太奇”的手法,几个镜头就把这一内容表现了,既不占用多少时间,又为第一次金殿、第二次金殿两场之间做了衔接,我认为是非常合适的。
 
为了适应电影的舞美,为萧何新设计了上山坡的身段,这在之前是没有的。我的这套动作借鉴了关羽的程式手段,跨步踢腿,跨右腿,踹左腿,连续走那么几个舞蹈动作,表示道路艰险。上山以后还要拐弯,在弯头那个地方往远处张望,看看有没有马蹄扬起的尘土,趁机缓口气;发现踪迹后一指,再勒马头,转身往山上去。作为演员,在镜头前表演和在舞台上表演是有很大区别的。舞台上的表演是夸张的,用幅度较大的肢体语言,把角色喜怒哀乐的情绪表达出来。电影则讲究收敛,不能太夸张。电影的特写镜头很多,但是我们又必须要保留戏曲的程式美、“四功五法”这些精华的东西。这有时候就是一种矛盾,需要互相的说服:既要让电影导演了解戏曲的规律和美所在,演员也要顾及导演的镜头。拍电影对演员来说是很累的。比如说追跑场面,录影时要求演员在电影棚里来回跑:先跑一遍给导演看,然后再拍一遍;不行,要取这个镜头那个镜头,又来一遍;2D的拍一遍后,换镜头,3D的再来一遍;在舞台上只需要跑一回的,在拍电影时起码得跑五六趟。几分钟的戏,有可能要拍一两天。一个棚拍,另一个棚拆景装景,两个棚交替使用。棚里灯烤着,脸上冒汗,一会儿要擦,一会儿要补妆。头一勒就得勒一天,疼得吃不消。这些对演员都是不小的考验。
 
麒派有一个特点,便是讲究一个“真”字。真情实感,要动情动心,所以演麒派戏没有不累的。另外,麒派戏还讲究人物的宾主关系,有主中之主,有宾中之宾,也有主中之宾,宾中之主。萧何固然是主,但是不能单演一人,如果几个主演互相之间的语气、层次、段落衬托不好,戏的效果就会不好。所以演员在演对手戏时,情绪不能断。虽然不是你唱,你仍然在戏里头。但是拍电影时你要适应随时“被打断”,比如拍摄萧何和刘邦的对戏,先拍萧何说一句,中近远三遍,接着要拍刘邦的反应镜头。这样一句一句地拍,演员的情绪总被打断,入戏困难,不像台上演出,情绪是贯穿到底的。这对演员又是一重考验。
 
在二十多天的拍摄中,我感触最深的就是团队的协作精神,这也正是麒派精神之所在。麒派不是光突出自己,它是一个综合的、整体的体现,即用我的表演逐渐带动对方,让他也能适应我的这个表演,让他也能展示他的表演,行话叫“一棵菜”。这种协作,上海京剧院这个团队在关键时刻确实能做到,它历年来新创剧目的风格其实就是这种麒派精神在主宰。
 
我10岁开始唱《追韩信》,这么多年,我每次唱都会有新的体会。演麒派是越演越感觉深奥,越演越感觉难演。周信芳大师一生唱了六百多出戏,他的感悟之深,知识之渊博,不是我辈能够企及的。在我看来,周大师是一座高山,我们很难逾越,但是我们仍然要按照麒派的精神踏踏实实走下去,在继承的基础上发扬他的创新精神。
 
——本文出自《萧何月下追韩信》(“京剧电影工程”丛书),人民出版社,201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