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不舍。只因今年,我拍摄了一群老人。老人没什么出奇。我们的爸妈,长辈都是老人。但你们可否认真地观察过他们,又有多久没跟他们好好说过话……
《雁南飞·过年》是吉林电视台纪录片创作中心摄制的第四季《过年》。过去的三年,央视纪录频道每年都会推出吉林台的《过年》系列纪录片。来到第四个年头,我们也从民俗文化类纪录片开始向社会现实类转变。
关注记录当下中国人的过年,来自东北的我们自然更关注当下东北人的过年。近些年,很多东北人都已不在本地过年了,他们成帮结伙地跑去三亚。每年十月一过,去海南猫冬过年,来年四五月份返回东北避暑探亲,这种候鸟般的生活方式也是极富时代特征的迁徙潮流。
于是,第四季《过年》,我们把目光瞄向了每年去海南过年的一群老人。2017年春节,吉林电视台纪录片创作中心主任赵大为就带领我的同事们在海南三亚开机了。离开家,在海南拍摄过年的同事们,穿着短袖流着汗,到哪儿听到的都是亲切的东北口音,到哪儿看到的都是吃着酸菜,跳着广场舞的东北老乡……浓浓的东北年味充斥着海南的每个角落,不禁让人感叹,时代真的变了。
我接到《雁南飞·过年》的执行任务是2017年的6月。我当时单纯以为就是拍摄东北人在海南过年的故事。东北人在海南不是新鲜事,他们在海南过年和在东北过年,除了一冷一热的环境不一样,其它吃喝用度皆无差异。没想到,中心主任对《雁南飞·过年》的要求是:第四季《过年》,做的是有关“抱团养老”为核心内容的过年故事,抱团养老的老人平均年龄在65岁以上,他们是同学,也是一起下过乡的知青。他说,“过年”只是最后的结果,但养老问题,尤其是新型养老方式——抱团养老要贯穿片子始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抱团养老”这个词儿。
拍摄一群有钱有闲的老人,一到冬天就大帮哄地跑到海南去避寒。在东北,这是极为司空见惯的群体性迁徙。他们这么普通的猫冬行为,先不说是否有意义?我先问自己的是:“是否有意思?”现在,要做一部具有时代意义、以养老为核心内容的纪录片。那么,他们的行为就不只是去旅个游、度个假、疗个养。我们要挖掘出他们行为背后那些隐藏的秘密。
我第一次做前期调研是坐着郊线小巴来到了位于吉林省吉林市的一处小村庄。雁南飞养老团在东北的集体户基地就在这儿。他们租了几间房,锅碗瓢盆、烤箱蒸屉、桌椅板凳、枕头被褥等一应俱全。大家训练有速,各忙各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里还有自己种的蔬菜和水果。他们吃着热气腾腾的大包子,搭配地里的小葱、生菜,黄瓜和东北大酱,餐后再摘点地里的草莓,围坐在一起回忆着当年下乡时那些往事,一天的时间过得奇快。
我带着录音机,和参与那次活动的老人都聊了天。他们和我说了很多当年下乡有趣的故事,不像我们之前以为的那么苦难深重。试想,当时的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年纪,过着集体生活,闹出很多笑话。因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苦难,以为生活就该是这样,所以现在回忆的时候,还是沾沾自喜的情绪更多。这是我第一次和知青群体对话。
回到长春后,我一直被一个命题困扰。老知青们为给儿女减轻负担,又凑在一起过着集体生活。这种集体生活对于中国当下的养老有借鉴意义吗?他们共同经历的年代不可复制,学生时代和知青时代叠加的长时间相处,他们的感情是一般没有类似经历的人无法达到的。这种特殊性恰恰使他们的行为过于特殊,但是缺少广泛意义。
我需要更为深入的调研。过去的很多年,我们常常在寻找的都是普通人的特殊性,现在要逆向思维,开始寻找特殊人群的普遍气质。要抛开他们的同学和知青身份,还原成普通人。我需要继续了解他们真实的生活现状。
中国当下的养老不仅老人们最关心的,也是子女们最关心的。为人子女的我们,看着日益年迈、被疾病缠身、颤颤危危的父母,心疼又力不从心。为了生活打拼的我们常常自顾不暇,除了祈祷父母们别生什么大病,每天多点开心快乐,好像没有办法做到更多。我了解为人子女的困境。但老人们正面临的生存困境又是什么呢?
了解老人的过程,让我震惊又心酸。他们中有一类是空巢老人,虽然有子女,同住一个城市,但是零交流,即便见面也是一起吃顿饭草草了事。席间,老人偶尔絮叨几句,年轻人始终在玩手机。这类老人渴望以群居生活来摆脱孤独。
还有一类是患病的,有位阿姨刚刚查出了患有乳腺肿瘤。她的女儿陷入极大的痛苦中,一直以来妈妈是最坚强的保护伞,现在这把伞有了很严重的损伤。妈妈为了让女儿放宽心,提出要自己过好余下的生命,她要出去旅游散心,和同学一起养老。这类老人想要有质量的活着,绝不虚度每一天。
还有一类是老夫老妻,他们一早就看明白,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养老的事还得自己多打算。和同龄人一起有共同语言,如果大家伙儿都认识,那肯定比入住陌生的养老院好一些。
一晃两个月过去,可是拍摄对象还迟迟定不下来。报名参加海南之行的雁南飞养老团成员变了又变,我先后采访了不下100人。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所有家庭的亲子感情都是真挚浓烈的,即便见面就吵架,即便不常联系,见了面也没有话,但彼此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为对方着想。这让我常发出深深的感叹:“活着不易,老人不易,子女不易。”
所以,《雁南飞·过年》最终是以尊重生命和人性的角度开启了一群老人不平凡的一段旅程。雁南飞养老团最后出发的人数20人、四台车。在2017年10月,摄制组随他们一起去海南,我们从追求画面的美,转化为追求画面的真,以纪实感更强的《雁南飞·过年》被同事戏称为一部公路纪录片;我们从放大人物的善与美,到捕捉人物人性中的小缺点,他们极其省吃俭用,又爱占小便宜,脾气也不太好。这些小缺点让我们对他们抱团养老的生活始终有着隐隐的担忧。但正是人性的复杂矛盾性,让我们的镜头捕捉了更多的细节,更多丰富立体的人生表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父母老了,我们的工作更忙了。现在,有一些老人,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新活儿法。我们羡慕之余,也在反思我们自己的父母,他们是否适合抱团养老的方式呢?他们能找到一起抱团儿的人吗?当我们老了的时候,比现在更好,还是比现在更糟?
有关于养老的问题,纪录片《雁南飞·过年》的思考只是一个开始,唯愿天下所有父母安康,子女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