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80年代早期,美国马萨诸塞州的阿默斯特(Amherst)新来了一位居民,她在一封信里八卦了她的邻居:「大家称呼这位女士Myth(意为神秘)。她是Dickinson先生的妹妹,看起来似乎是他们家最古怪的一位。15年来,她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房子。」还有更加吸引人的细节:「她全身都穿着白色,据说她的思维令人惊叹。她很会写东西,可没人见过她长什么样。」
大约一个多世纪后,纽约扬克斯的一位男士为当地报纸撰写了一篇关于DeLillo的文章。他和Don DeLillo住在同一条街,遛狗时经常遇到对方。「DeLillo看起来并不那么平易近人,」他如是评论这位作家,并表示他其实更喜欢Carl Hiaasen。「噢,不过有时我们走过通往布朗克斯维尔的大桥时,他会点头示意然后微笑一下。但严肃的作家不喜欢大张旗鼓。他们通常比较安静,喜欢独处,和自己的内心斗争。当他们面临写作瓶颈时,你也不会想去打扰他们。」
图片选自Chris Buck 2006年至2010年的肖像摄影系列《在场》(Presence),系列中的每张照片主体都是名人(这张拍摄的是说唱歌手Nas):他们往往都在场,在照片中却不可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艺术家的离群隐遁终究失去了魅力。这之后就有了一系列艺术家自我曝光的事件:歌手Sia拨开了她的假发;Thomas Pynchon这位伟大隐士文学家,为2004年动画片《辛普森一家》(The Simpsons)献声配音,更以纸袋套头的形象出现。
Thomas Pynchon(躲在门背后比出V字和平手势)和他的朋友Phyllis Gebauer在他洛杉矶的家中
这种神秘感的魅力之一,可能就在于把艺术家当成了某种脆弱的圣人,他们的天赋需要被保护起来。从历史上来说,保护他们的人是「缪斯」(通常是那些操持家务和琐事的妻子们)。然而,随着私人生活界限的消弥,人们无暇沉思,更不用说谈论什么脆弱了。
没有人愿意想象Virginia Woolf开签售会,或者Joseph Cornell向杂志社投稿,展示他在乌托邦大道一间地下室里收藏的Hedy Lamarr剪贴画。曾几何时,缺席颁奖典礼还是一种有影响力的表现,「当一个作家不露面时,」正如DeLillo在1991年的小说《Mao II》中写道,「他就成了上帝不愿意显现本尊的象征。」
选自Chris Buck的《在场》系列,藏在图中某处的人为David Byrne
这本小说讲述了一个隐居的小说家沦为恐怖组织人犯的故事。但现在,如果不去参加为你举办的晚宴,那就让人觉得有失妥当了。Terrence Malick自执导1978年影片《天堂之日》后就销声匿迹了20年,直到1998年才带着作品《细细的红线》重回公众视线。他可能是好莱坞最后一个享有神权、可以选择不自我宣传的人了。在这个连涂鸦大师Banksy都玩Twitter的年代,独自沉浸于工作是一种难得的奢侈。
还有什么比为了艺术放弃社会和虚荣更高贵或纯洁的呢?Henry David Thoreau在1854年对「简化、纯粹」的呼吁可以说是隐士们的真言,同时也是对现代社会的一种抗议,为之后的独居艺术家树立了典范。但是,正如Kathryn Schulz在2015年《纽约客》一篇抨击Thoreau的文章中提到,离群隐遁也可能会导致自恋和乐于说教的误区,放在今天,指的就是年少不成熟。如果你知道是Thoreau的母亲在帮他洗衣服,恐怕就很难接受他那套自给自足的理念了。
选自Chris Buck的《在场》系列,藏在图中某处的人为Paul Anka
隐居似乎还会将人禁锢于时间之中,让最智慧、最高尚的人变得古怪忧郁。其中典型的例子莫过于J.D.Salinger,直到中年他都还在痛批那些「骗子」(phonies),从他位于新罕布什尔的农舍给年轻女孩们写信,而那时距离他1950年自我流放已经过了20多年。Thomas Bernhard在奥地利村庄的邻居还曾警告过自己的孩子,如果他们不听话,就让那个「古怪的隐居人」把他们抓走。
如今,我们有「社交障碍」「广场恐惧症」等专业名词,又有Paxil(抗抑郁药)这类药物,让人在卧室的时候不至于Emily Dickinson附身,而是更像蛰居族(这一概念源于日本,指位于狭小空间,不出入社会、不上学、不上班,自我封闭地生活)。
1999年的一部纪录片中J.D.Salinger难得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身影,摄于他位于新罕布什尔的家门外
大家很容易觉得,艺术家的隐居时代已经结束,因为大多数艺术家已经和聚光灯形成了一种周期性关系,间歇性地走进又退出人们的视野。如今,要艺术家完全不和公众接触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隐私的标准也一再降低。到现在,用自己的一幅画做唱片封面(Lorde)或是限制媒体采访(Frank Ocean)似乎都能被当做奇闻。
但在这个纷繁浮躁的年代,日渐增长的是我们对艺术发展的必要条件的关心。这个世界不可能再被一道紧闭的门限制;Woolf那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也会被装上网线。看着我书架上那些最爱的小说,都是在远离外界的独处中写成的。我开始思考,这些作品也有流产的可能性,毕竟当下也不乏这样的作品,只是没被写出来而已。因此,在独居中挖掘的伟大真相——如浪漫派所说的「对更深层次的归隐的思考」——就显得前所未有的珍贵和难得。隐士们不再独自枯坐,他们还有Facebook等待更新。
我们越是活在公众视线中,就越是渴望从中逃离,这必定不是偶然。在这个动乱、暴躁的世界,连政治辩论和社会变革都发生在社交网站的标签里。Thoreau所描述的公民不服从——去远离而不是发布Twitter——有着深远的感染力,不管他到底是不是Salinger口中的那种骗子。
选自Chris Buck的《在场》系列,藏在图中某处的人为Anthony Bourdain
但即便是我们这些Bartleby参考网(美国一个以收藏经典参考书、诗歌、小说为主的网站)的用户,虽然不那么愿意在社交网站上分享我们的书橱、书架、内心感悟,也不得不承认互联网为沟通、灵感和妙手偶得的表达提供了无限潜力。对当天的新闻做出公开评论已经成了这个时代严肃艺术家们重要的先决条件,正如克制之于Pynchon那一代人。
每多一个封闭了以太网端口、戴着降噪耳机的Jonathan Franzen,就有一个把社交网络当作自己创造力自然延伸的Elif Batuman。有人觉得自拍会摧毁我们灵魂精致的外壳,就会有人相信自拍对一个从心的艺术家来说是一种资本。然而,只是去想象法国作家Marcel Proust在Instagram上写下自己对玛德琳蛋糕的追忆,或者想象Dickinson这个似乎完全能驾驭140字限制的诗人在Twitter上会引起多大的轰动——仅仅是这样的想象就让人不安。(更不用说去想象Miss Havisham会用交友软件Tinder了。)
选自Chris Buck的《在场》系列,藏在图中某处的人为Michael Stipe
在艺术创造中历久弥新的一个观点是,要先去迷失,才能在艺术中找到自己。Nell Stevens颇具黑色幽默的回忆录《Bleaker House》中记录了她的一件经历:她在福克兰群岛中最偏远的某个角落待了6个星期,希望能写出小说,结果却只是一遍遍地重温《美食、祈祷和恋爱》(Eat Pray Love),列出了一堆她想去谷歌上搜索的事物。孤独似乎成了自己的主体。
但随后我又想到了Howard Axelrod写的《The Point of Vanishing》。这本非凡的著作记录了作者一只眼睛失明后,在佛蒙特州的一处灌木小屋中独自居住了两年的生活。「有人说独处是他们最大的幻想;有人说那是他们最深的恐惧,」他最近这样告诉我,「但当我问及原因时,他们都给出了同一个理由:因为能听到他们自己的思考。」
选自Chris Buck的《在场》系列,藏在图中某处的人为Jonathan Franzen
去发现我们真实的欲望之声,以及对听到这个声音的恐惧——在我看来就是现代生活的紧张感,也正是这种紧张让我们在瑜伽冥思的间隙还不忘搜索手机信号。正如Axelrod的发现,身处一切都不需要计划的地方,就意味着毫无防备地去看去听。「这样会萌生出天然的好奇心和亲切感,」用他的话来说,「它们能过滤你的体验。」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如何呼吸,也会变成我们身份认同不可分离的一部分,而不是别人希望我们成为的样子——或者说我们希望别人眼中的我们是什么样子。
意大利作家Elena Ferrante的笔名成了她神秘性的一部分。她曾经在邮件采访中回复我,「如果一开始就公开表明书是我写的,我就会小心不去破坏我的形象,会去自我审查。」写作是「和谎言斗争。只有匿名,我才有信心去决定是否发表。最后,如果我一定要选择的话,宁愿失去作者的身份,也不想毁掉我写作的热情——这就是我的方式」。当她的神秘面纱被一位意大利调查记者揭开后,她的粉丝便出离愤怒了。这简直是侵害,他们分辩道。的确是,然而在我看来,他们不仅是在保护Ferrante不被揭露经济和房产情况的尊严,更是在维护他们选择不去知晓的权利。这样,在他们自由的想象中,她还是那个Elena Greco,那不勒斯系列小说的作者,那个他们只能从文学中去熟知的、充满亲切感和深刻内在的女人。
选自Chris Buck的《在场》系列,藏在图中某处的人为Jack Nicklaus
当代艺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寻找真理而斗争。我想到了像Emma Cline这样的年轻女性,她们拒绝在书皮上放自己的照片,或是David Hammons拒绝与艺术世界惯常的密谋计划同流合污,又或是2016年的Bob Dylan,他花了差不多两周时间,才公开承认自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但或许对这种艺术家兼表演家的角色最恰当的反抗,是去年摘得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的石黑一雄——他在为《卫报》撰写的一篇文章中悄然驳倒了人们错误的认知。文章是关于1987年他和妻子度过的四周隐居生活,他们称之为「crash」(有坠落、撞毁之意)。那是为了「抵达小说的世界比现实世界更真实的状态」而不顾一切的一次尝试。尝试的成果便是《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里程碑般追忆了一幅满布放弃的图景,还有忘却的往昔生活。当然如今,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它正在脱离这个需要勇气和想象力的世界,以及迫使我们去聆听的寂静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