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有一架织布机，木头的，从来没见他用过，传家宝一样地收藏着。在当年，这是最先进的织布机，梭子不再用手抛，而是用脚踏一个机关往复击打，织起来咔嗒咔嗒响，比那种手抛的效率要提高十几倍。他十五岁就外出学“机匠”，那时学徒吃住在师傅家，什么都干，包括每天早晨给师傅提尿罐儿。六年才出徒，全家人都指望这门手艺发家，花了五块大洋给他买了这架织布机。岳父意气风发，以为从此以后就可以靠织布成家立业了。但是还没等把这台织布机的钱挣出来，忽然就报废了，连同他的手艺。“洋布”开始传到了乡村，没人再穿土布衣裳，自然也就没人会请他去织布了。“洋布”细密漂亮，最大的优点是布幅宽，做出来的衣服也就好看得多。土布疙疙瘩瘩，布幅窄，只有四十厘米多点，这就极大地限制了剪裁。岳父对“洋布”恨得咬牙切齿，但毫无办法，那台刚刚用顺手的织布机只能闲置起来。他自己也不得不穿上洋布做的裤子。那架木头织布机却宝贝一样地收藏着，家人劝他扔掉，他嘿嘿地冷笑一声，洋布，长不了，总有一天还会用得着。直到兆启制造的喷水织机试车，我拉他去看了看，他回家抡起镢头就把织布机劈成了烧柴。
上世纪80年代，我的伙计兆启引进了喷水织机，英国的工业革命是从织布机开始的，用蒸汽机带动织布机，但织布仍然是用梭子带动纬线，所以梭子几乎就是织布永远离不了的关键部件。喷水织机也叫无梭织机，就是用一股强劲的水流冲击纬线，代替了梭子，这是织布机的一个关键革命。从此，织布梭退出了人类的织布历史。兆启管理着一家公社小工厂，改革开放后他引进了台湾黄先生的一个喷水织机项目。这种织机的关键部件就是水的喷嘴，那股水流要很细，又要快速、强劲，故而用小小的喷嘴。喷水织机的引进，兆启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当年中国刚刚开放，很多项目引进时把钱打出去了却进来一堆废铁，有的干脆就杳无音信。他几乎是把身家性命都赌上了。万幸的是黄先生没有完全食言，说是没完全食言，是因为按照合约他只能和这一家合作，事实上他不光是和这一家签订了合约，他还与多家其他厂子进行了合作，但那些都因为经营不善没有发展起来。我家乡的这场工业革命是从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化开始的，镇办工业退出，个体企业遍地开花。我的这些挥着锄头种地的乡亲们纷纷在自家院子里建起车间，机器的轰鸣响彻周边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有一半的农民都投入到了喷水织机的生产大军。大家分工合作，你制造齿轮，我生产螺丝，你制造机架，我生产机轴。也有人什么都不制造，只负责安装。几十平方公里的地域成了一个巨大的喷水织机工厂。奇怪的是，这数百家的个体企业并没有经过统一的组织、统一的计划，但是人们就能密切地分工合作。一台台的喷水织机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被制造出来，发运出去，到全国到全世界。在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的安排指挥下，这些企业蓬勃地发展壮大。兆启的社办工厂独家生产时，每台喷水织机十五万元，后来每台只要五万元。分工协作使得成本大幅降低，这就是那只“看不见的手”的艺术。满街跑着奔驰、宝马，什么法拉利、玛莎拉蒂也不少。我的一位朋友除了他的名字大字不识一个，是真正的文盲，他从一台机床开始，现在能够生产各种齿轮，已经身家数千万。
今天，我们这个小镇已经是世界喷水织机的最大生产基地。在家乡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从岳父的木头织机到兆启的喷水织机，跨越了千年的历史，这就是改革开放。在这块我曾经流血流汗耕种锄草的土地上，我亲眼见证了它从农耕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历史进程，虽然还有人耕种土地，但已经没有一家是单纯靠种地过日子了，人们波澜不惊地完成了一场工业革命。
我问一个年轻的老板，听说你的喷水织机产量是这个地区的第一？他说，什么地区第一，是全国第一，不对，是世界第一！这些无声无息的人，正在悄悄地进行另一场革命——开发喷气织机代替喷水织机。这有些像神话了，不用梭子也不用喷水，只吹出一口气，布织成了。
http://www.dashoubi.org/news/hqsy/2020-07-06/137605.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