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乡土总能使我变得柔和。
这天晚上,有月色在窗外闪动,我跨出门来,抬头一看,暗蓝的天幕上已挂着一轮圆月,恍若一个没有封严的酒坛口,正汩汩流淌着不尽的清幽。入夜以来就全然潜形的远山,此时又醉态般地显出浓黛盈盈的轮廓,既潇洒多姿,又飘渺空灵。眼前,田畴茫茫,水系淡淡,只有悠然的溪河,犹如舒展的妙曼的飘带,横陈逶逦在一派氤氳迷濛之中;而那些流动着的,在白天看去滑腻如脂的水波,一经月色浸染,已全变得白白酽酽的,酷似浓极醇极的春醪,既撩人心动,又惹人微醺。
鸟,早已收起翅膀憩息了。温馨的夜气中,沉淀着六月特有的一种幽静,甚至连心跳的声音似也清晰可辨。但这种幽静又不同于大山深处的静谧,它似乎是平野阔地在喧腾欢闹的白昼过去之后,到了夜间,必然要坦露出的一种本性:奇妙、神异、柔和、深邃,既令人不可言诠,也使人难以懵懂。我记得,小时候常在月夜中去过河边,那时总能听得见鱼跃的声音,啪啦一声,就坠水澌灭;或听见水鸟蛰入近岸树篱的响动,嗤然一阵,又归于阗寂。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正是那种有声音的幽静之境;因为,当这一切声音过去之后,就会赫然发现,幽静又更增添了几分。
我正是怀着这种忆念在月光里走着。说来真是偶然,这回我是外出顺路回到老家的。今晚,在送走了一批前来我家欣然道故、畅叙旧情的亲朋好友之后,我多少显得有点心绪难平,于是一动念,就只身出门了。
诱人的月光。美妙的幽境。此刻,我正一步步走向我熟悉的一湾溪滩。随着每一口清醇气息的吸入,我觉得,我的忆念和思绪,仿佛已逸出身心,正和远月下的景物互相绸缪着。至此,往日心中的一些闲愁俗念、凡庸琐细,全部被荡涤净尽了。我不由想到,这情与景叠合和交织的夜晚,是远胜于喧嚣鼎沸、芊芥毕现的白天,因为,单是这极富底蕴的幽静,就会给人多少神思的喷涌、渊深的识力。也许,正是基于这种幽静,人才得以窥视到自然的内在和谐与深心用意,因此,无论或止或行,人都会感到是那样的无所不宜。
现在,我就站在野外一处叫兜头的溪边,呼吸着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袭来的一丝夜风,心无二致地观看月下的景致。这是一条在白天看去几乎透明的小溪,清澈的水质,眼下却被银色的月华浸润成一派幽邃浓碧。溪边长满了蒲草,草丛中仍有小虫的鸣叫。两岸,是蜿蜒排开的荔枝林,大都傍水而居,高大繁茂的树冠,布满了繁枝密叶,但仍挡不住月光从枝叶隙缝中的流泻,晶莹的光斑洒了满地,又随着细细的夜风轻拂而荡漾着。这种情景,一下鲜活了我少年时的生活片段,于是我把双手并拢在嘴边,朝着幽暗的荔枝林“欧 ”了一声,回声落处,却不见当年的伙伴从树上跳下,怀揣着偷摘的荔枝朝我奔来,只听见悠然咽呜的回声里,一只松鼠模样的东西从我眼前一窜而过,便消逝的无影无踪了。
月光在头顶照着,温煦、恬澹,但又异常妩媚。我沉静一下内心,顷刻就感受到月光中似乎蕴含着一缕缕慑人心魂的细细柔情,我不禁恣性地想到,这时要是有一个知心的人站在身旁,同我一起观赏这月下的景致,那将是多么美妙的时刻。我甚至想到,在那样的时刻,一切都会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和幸福的模样;因为我相信,谁走进这样的场景,都会轻易地忘掉悲伤,忘掉沧桑,为一种不需灯红酒绿的简单纯净的爱,去诠释人生月下的痴情与童话。于是,我不由得恣情任性地凝望着月亮,但我看见的,却是一个在绛英瓣瓣中移动脚步的俊美女神,她白皙又丰盈,灵动又欢愉,那圣洁的光,正是从她身上息息透出,又洒满人间的。这样的光,像梦,也像音乐,只有与她真情对视中的人,才能感受到光芒中那无边无沿的生动。只是,这样的梦和音乐洒落下来,又会化成一种蒙蒙的银白色,以一种深厚的情意,一种温柔的情愫,去编织山川河流、田园村庄和百草万物。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轻柔的月光,常常能唤起一个人生命历程中的一段回声。
月夜,月光,月下的一切,总是能在有限无限中酿造出世间许多奇妙的艺术图景,从而才使人对此迷恋不置。事实上,人常常总觉得白天的生活,有时太过匆忙,有时却不免过于平庸乏味,诸如每天按时起身出门,上班、生活,假日外出购物、访客,然后又回家里,明天又将照旧。拥堵的城市,钢筋水泥被装饰的空间,又能给人多少鲜活的诗意和心境温湿、变化呢?慨叹之余,在想像或回忆支配下,人怎能不对山川万物的自然胜景趋之若鹜呢?而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诗情,又怎不在心头时时涌动着?
薄雾慢慢地出现了,优雅的月光,把它们染成一匹匹轻纱,在溪面和林间缥缈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睽违已久但又陌生的声籁。我知道,时候不早了,应当回去了。可我又不愿移开脚步。就在这时,我才感到腿脚传来一阵惬意的酸痛。半响,方悟这正是月下站立太久的缘故。于是慢步返回。一边走,一边想,偶尔返乡,能遇如此美妙的夜月,能有如此美妙的夜行,对我来说,实已足矣。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乡居,再遇这样的夜月,再溶一个真实的我?
编辑:DEF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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