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本土 走向当代
— — 对甘肃当前中国画创作的几点思考
作者 陈天铀
中国画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体系,它的表现形式、绘画理论、以及对艺术形象的认识、表现、处理方法等构成了独特的中国式的形式体系。国外有评论家讲,欧洲绘画是科学的,中国绘画是哲学的。我以为这一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中国的绘画是在儒家和道家以及其后的禅宗等思想指导下逐步成长起来的,特别是儒家“天人合一”、“同天境界”、“圣贤精神”、“格物致知”等哲学理念成就了中国画精神内蕴的风骨;是反映中国精神、中国气派的绘画,展示了中国画的文化身份。中国画的精神气质是由中华八千年文明所毓养的纯厚精神蕴含和文化素质积淀出来的。中国画的艺术内涵围绕艺术创造的主体展开,是创作造者人格的显现,是创作者的内在心性、学识修养、人生阅历、气质气度与笔墨技巧的完美统一。“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时代发展,意随境迁,笔墨当随时代,与时因革。二十一世纪的画家应创作出属于二十一世纪的当代绘画。所以一幅好的中国画应当是中华精神、中国气质、气度与时代精神的完美统一。
“小桥流水人家,西风古道瘦马”。反映了南北不同的风韵境界,也折射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真谛。黄宾虹先生讲:“中华大地无山不美,无水不秀。”而对一个画家而言,怎么可能把全国的名山大川都画一个遍?一个画家的成长怎么能与生他、养他的那一方热土分得开?少则得,多则惑,知而不博,博而不知,是为学之道。唯立足本土,扎根生于斯、养于斯、长于斯之热土,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博采众览之学识修养融贯于斯,创作出地域特色与普遍意义之审美精神的完美统一,进而升华为对地域特色的超越。
中国画的笔墨审美、意境审美、内在精神的审美必须从中华民族整体文化的背景上去探究。大易玄言、儒家思想、老庄理念、禅宗思维等哲学美学思想是中国文化的本质,也是中国画的内蕴精神的本质。中国画历来强调艺术家的主体精神。五十多年前,黄宾虹先生就提出,“鄙意以为,画家千古以来,画目常变而精神不变,因即平时搜集元明古人真迹悟得笔墨精神,中国画法完全从书法文字来,非江湖世俗客套所可貌似,鄙人研究数十年宜于人观览。至于毁誉可由人而操守自坚,不入歧途,斯可为画事精神留一曙光也。”悟得中国画之笔墨精神且操守自坚在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怎样使传统精髓经过一番创造性的转换,而成为新时期文化建设的重要资源,是我们目前必须认真研究的重大课题。中国画融情理、物理、画理为一体。“形形者无形”,老庄认为“道”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言,能说明白的就不是“道”。一切事物都是一个整体,必须作整体观照,因而整体的“圆览”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特征。新儒学大师熊十力先生在《新维识论》中强调“万化皆由真宰,万理皆由同宗。本无差别之体,而显现为万殊之用,虚而不屈者,仁之藏也。动而愈出者,仁之显也。”这体现儒家天地境界、圣贤精神的正大、宏毅、阳刚、澄彻、崇高、光明……,充溢浩然之气的审美取向,才是中国画内涵传统之精髓。所以,中国画的审美取向应该是兼本末、包内外的整体“圆览”。是遇于目,感于心,传于手,物我相映,成心相的心画。所以齐白石之画取“似与不似之间”,黄宾虹之画则取“绝不似而绝似,无可无不可,惟其是尔”。从而升华了中国画艺术精神的高度。
一幅画是心灵的产物,而非对外部物理对象的复制。老子说:“立象以尽意。”意象是中国传统审美的中心范畴。意象不是客观物象的再现,而是有意味的艺术形象,是精神的图腾,是情思之象,是精神意造之象。意以象尽,象以言著。中国画的意象表达是极高超且极难的,朴散为器,器犹含道,若想把真性情的意象运诸于笔墨,非经千锤百炼、脱胎换骨的磨砺是不可望其项背的。黄宾虹先生书简中曾云:“古人所谓写意,必于未画之先,平时练习,已有成竹在胸;当画之时,有笔法、墨法、章法,处处变幻,处处经意,熟极之后,理法周密,再求脱化,而后一气呵成,才得气韵生动。”这道出了锤炼写意之法的重要,量的积累,功力的重要。若欲“象以言著”当以李可染先生所倡导的聪明人要下笨功夫,要从实处做起,点滴做起,要做苦学派,以毕生的精力打熬苦练,方可以技进道。
总结我们以往学习中国画的过程,往往热衷于“创新”,而缺乏对中国画千年传统的深入研究,总是盯在画面的表面形式上,缺乏对传统精髓的根本要旨,诸如精神、内蕴、立格、立品、沉雄博大、平淡天真、澄明清彻、通达恢宏、苍茫幽远、浑沦玄妙……等深入研究。须知“生生之谓易,通变之谓事”,通则变,变则久,通变是出于内在需要的自觉,是日积月累后的厚积薄发,是水到渠成,是顺理成章,是不得不变,不变而变,而绝非追求时髦的流行。若以浮躁的心态对待传统,对待创作,则会陷入追求粗犷而流于粗糙,追求浑厚而流于刻板,追求平淡天真而流于平庸赢弱,强调“聊写胸中逸气”而流于胡涂乱抹,讲究笔精墨妙而缺乏精神内蕴的歧路泥淖。故而必须澄怀静心克服流行于我辈的浮躁情绪。变,需要根基,需要传统文化精神的支撑,需要心性修炼的积淀,需要文化品格的锤炼,一个画家如果其思想能继承传统文化的精髓,能跟上这个伟大的变革时代,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追求,即使坚持自己的创作风格,也肯定会随着时代变通,与时因革,焕发出艺术的光彩。
感受、激情、精神、体悟、冥思臆想等等原初地规定着每个画家作品中人格心性的发挥。当前,中国画创作中过多考虑画面的视觉效果,强调画面的展览效应,视觉张力,而忽视绘画中的心性意义,忽视画家主体性灵的挖掘和发挥,大量的设计、制作、刻划、雕琢,甚至热衷于种种特技、拓印、喷酒、洒盐……不一而足,而唯缺乏充满灵性的直抒心臆的挥写,缺乏彰显灵魂之血畅、筋健、骨强的生花妙笔,缺乏澄明、华滋、润美、淋漓之墨晕。这正是我们很多作品缺乏深刻的内蕴和沁人心脾的意境,缺乏真情实感,经不起细读,经不起推敲,而流于平庸的重要原因。一个画家如果仅靠一点点造型能力,笔墨功夫,而没有考虑用手中之笔表现自己的思想,精神追求,没有欲罢不能,喷薄欲出的创作激情,自己都不感动怎么可能打动别人?一幅作品如果忽视形式美就会把作品降低为某种政治概念,道德观念,或某种社会功利的附庸和图解,而如果只强调绘画语言和形式规律,为艺术而艺术,以为美只在形式,与内容无关,与精神无关,又会陷入精神苍白的形式主义误区,而难入正道。要解决这个问题,还得从石鲁先生提出的“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入手。在传统中立定精神,在生活中悟得感受,在物我精神感应中求得心性的明彻,保持创作激情、怡然体悟、万物与我齐一、盎然与生机同流、或凝聚于笔端、或流露性情于纸绢、宣畅雄奇的创造生机。
中国画与其他人文艺术一样,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由于个人心性、历炼修养的不同而形成了个人风格。由于自然地理环境、历史沿革、文化背景的差异,形成了明显的区域特色。这些特色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因时代文化、政治经济等诸多因素的相互作用,变化形成了时代特征。如山水画,有的壮美宏阔以浑朴雄峻胜者,有的秀美简逸以隽丽平淡胜者,有以勾皴点染为长,有以泼墨泼彩见长,这是个人风格;而南方画家多表现小桥流水,平畴远岫、烟雨空濛,一派平淡天真。北方画家则多表现高原厚土,长坡大壑,崇山峻岭、雄浑苍莽扑面,这是地域特色;宋人之画主理法,元人之画重逸韵,是时代的差异。历史上的南北宗、扬州画派、黄山派、新安派、浙派、海派以及近现代的岭南派、长安派、新金陵八家、李可染的苦学派……都是历史、时代、地域所涵养成的。这是一个不争的客观事实。但一个时代、一个地区、一个画派,在总体面貌中又总会出现个性差异。诸如明清时期仿古之风盛行之时,有石涛、石溪、八大、渐江以及扬州八怪的特立独行、革故鼎新。在江南雅逸冷隽之风统领画坛时,却出现了吴昌硕的雄恣浑朴,有了黄宾虹的浑厚华滋和潘天寿的一味霸悍……千差万别的个性风格都是在不同条件下,在时代、历史的积淀里,自然地域环境的濛养中,个人心性体验,个人艺术实践中对艺术表现所采取的不同选择的结果。个人心性或者说是个人的心理结构,以及艺术创作过程中心理变化的控制是绘画创作的内因。生活与艺术、内容与形式、继承与创造……都是通过个人心性的发挥而起作用。绘画的技法可以通过学习、临摹、借鉴、传授而得到。而绘画创作中心性的表达与发挥,心理机制的运行和制约,只能靠体味和领悟,靠心灵之光的发掘,靠我与物的精神感应中不断体验凝炼出的灵犀,这才是艺术的诞生和发展的原动力。
甘肃位于祖国大地的西北部,在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内蒙古高原相契合的交接处,辖控丝绸之路和唐蕃古道的黄金地段,陇上的远古文明,丝路文明,敦煌艺术以及汉、藏、回、蒙、东乡、撒拉、裕固等多民族特色构成的文化艺术品系已成为甘肃画家艺术创作的源泉。三大高原交接而成的陇东黄土高原、陇南西秦岭山地、陇中的丘陵旱塬、甘南高寒草原、祁连千里雪岭、河西走廊北沿的腾格里、巴丹吉林沙漠、……形成了独特而丰富多彩的自然地理景观。其中纵横着黄河以及著名的石羊河、黑河、疏勒河等内陆水系。横亘着绵延千里的秦、汉、明万里长城和嘉峪雄关。耸立着从敦煌莫高窟到天水麦积山石窟等为代表的大批石窟宝藏、大地湾遗址、马家窑、辛店、马场、齐家……的远古文明,积淀着八千年来的文明精粹。这一切濛养、滋润、陶冶着甘肃画家们的艺术创作灵性。愿我省的艺术同道能于此中觅一近于自我心性的文化资源,并以此为发端,既汲取传统精华,又融贯时代风采,变通而为我所用,笃行精进,必然能走出一条光明大道,闪烁出更新更耀眼的光芒。
我多次辗转于下乡采风的路上,常常孤身伫立于西风飒飒的丝绸古道,在河西大漠、雪峰银岭、戈壁草原,凝眸于眼前的蔓草堙路、长垣烽堠、戈壁寒驿……静立在皑皑冰峰之下,天高地阔、苍莽无垠,不由地会浮想联翩,思接千载,仿佛触摸到历史的轮辙,感悟到历史时空的衍化、人生经历的艰辛、天地万物化醇的神奇、宇宙时空不可抗拒的永恒魅力和人的既渺小又伟大的生命力量。会由这历史的沧桑联想到人生的苍茫;会由这天地万物的生生不息迁想到人生直道的自强不息。是的,那冰河铁马、秦关汉月、梵宫佛窟、流沙坠简、石窟宝藏,昭示着昨天的辉煌与精粹,她们以自己的浩瀚、漫长比照出人生的局限和短暂,这无疑是心灵的感悟和震撼。而在这一系列历史遗迹和天地造化的面前对峙着高速公路和高压铁塔的蜿蜒,以及它们所串接起来的新城镇,在西部大开发号角声中的日新月异。历史与现实的碰撞,新与旧的冲突,自然美、历史沧桑的美,新城镇鳞次栉比的节奏美之间的共鸣,所带来的浩瀚、苍莽、雄浑、宏阔、苍凉、苦涩、悲壮、新奇的心理感受再次受到了震撼,使我绝不敢轻言对地域的超越,讴歌生养我们的这一方热土是甘肃画家们的职责,更是我作为一个山水画家的职责。
在本土文化资源的感召中,在传统文化的支撑下我苦苦探寻了二十多年,试图以河西大野、丝绸之路为发端,创作出立足本土、讴歌陇上大地的当代山水画。在祁连山的冰峰雪岭下,在祁连山前那些古海沉积形成的嶙峋山峰之间,在草原、戈壁、荒漠交接变换间,我看到了形式结构,看到了点、线、面的交织,看到了疏密虚实、干湿浓淡等画面形式构成的要素,初步找到了与他人不同的感受,形成了自己探寻出的画面。然而这是肤浅的,未能更深刻地揭示陇原山水的内在底蕴,更缺乏传统意义上的笔墨精神,特别是西北大地上的雪山草原、戈壁瀚海、黄土高坡等特殊自然景观的描绘,缺少历代大师的参予,因而缺少可借鉴的笔墨表现语汇。这就需要我们从前代大师的创造性理念中去体悟他们的创造性思维,师其心而不蹈其迹,创造、锤炼出符合中国文化传统的刚正、宏毅、澄彻、光明、雄浑、苍莽、隽秀的新语汇、新图式,在陇上热土的滋养中实现对地域特色的创造性转化,使之真正从观念、语汇、图式等方面走向当代,创造出既能延续传统精神血脉,又具备陇上地域风采的当代中国画。
在近十年来的创作中,在传统笔墨精神的支援下,对西部山水画的创作有了一点体会,这就是在挖掘个人心性,把握物我精神感应之中,惨淡经营,一笔既落,则一生二,二生三,笔笔生发,在随意中意随笔行,自由挥洒。但随着物象的从无到有,愈画愈清晰,离现实愈近,此时要明白愈似则离艺术表现愈远,画中的形象愈清晰就愈缺乏整体的关联,缺乏传统笔墨精神之气、浑沦之气、圆览之气,画中缺失了这样的气息、气象、气度,就会流于媚俗和浮薄。所以当画中太似之时,要在形象结构和笔墨之间作破、浑、醒、提的处理,通过移象、变形、提炼、强化、虚构等手法加强其不似的抽象因素,使画中无形而有形,无序而有序,丰富而单纯,模糊而明晰,苍浑而澄彻,以达真似的效果。这一过程是经濛养后的心性所控制的,是创作中综合修养的厚积薄发。由此更体会到陆俨少先生所讲:“画山水画若需十分功夫,则应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的正确。同时也更坚定了我在立足本土,不断充实来自传统、来自生活、来自物我精神感应的积淀中濛养创作出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山水画。
甘肃中国画的创作无论从参予的人数,或是作品的质量都存在日新月异的变化,特别是一大批中青年画家显示了巨大的发展潜力。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他们必将把甘肃的中国画创作推向新的高峰。与全国先进发达地区相比甘肃的中国画创作仍有一定差距,这需要甘肃的画家们团结一致,立足本土,走向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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