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按：本文主人公李玲是一位纪检干部，经过与癌症抗争387天后，于2022年9月26日离世，她静静的，从容的走了，有如“秋叶之静美”，我们含泪见证着一个生命的离去......感受到她对工作的挚爱，家人的不舍，人世间的牵绊；根据她生命晚期陆陆续续的口述，我们编辑并整理此文，希望更多的人珍惜健康，珍惜生命，珍惜每一天睁开眼睛所看到的世界。
李玲自述：
2021年9月4日，例行体检中，我被确诊了胃癌晚期。我虽害怕但忍住没哭，平静地接受了。一年多来，我在杭州、上海和北京的大医院到处求诊、住院的过程中，每次我都抱着莫大的期望，幻想着上一家是“误诊”——可是，不但失望，而且病情在一步步恶化。好容易有空闲的我，想了很多……
工作中的李玲
1978年7月，我出生在安徽一个小县城。妈妈是老师，爸爸在粮食部门，还有一个小4岁的弟弟。中学时，我不是很用功，但成绩还不错，常常得到老师鼓励，我的人生规划就早早确立了:做一名建筑设计师。
为什么呢？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画画。1997年高考填的是一溜的建筑院校，但“提前录取”栏，妈妈说不能空着吧，就报了西南政法大学。结果我被录取了，我的“建筑师”梦就没有了。
四年的侦查专业对我影响很大。它培养的是解决问题的思维和能力，而非单纯地把案子破掉，这与古人说的“授人以渔”是一个道理。比如一个案件给你，教你该从什么地方去突破，关键是方法和思路，这对复杂案子尤其有用，如反贪、毒品和凶杀等案件。
2001年大学毕业那会儿，“公考”还不像现在这样热。我参加了杭州、上海、苏州等自己最喜欢的三地公务员考试并都考上了。
来浙江的缘故主要是我是被杭州检察院首先面试并通过的，随后被分到了建德，这让“与西湖为伴”的我有点懵了。但同时，上海某单位也通知我面试。正犹豫呢，母校却“效率颇高”地把我档案寄到了建德。这样，心有不甘的我拖着行李来了。
来到后，第一眼就被美到了。正值酷暑的新安江畔，江面袅袅升起的白雾让人分不清人在雾中还是雾在人中，缥缥缈缈的。我心想：“这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吧”。而当微风吹过，清凉得格外舒服。我脑海里满是建德为何这么“美”的各种疑问，也就在那一刻，我喜欢上了这里。再后来，我在这里恋爱、结婚、生子，现在儿子都16岁了。
我喜欢孩子。在办理未成年人犯罪案中，我发现涉事孩子很多都来自于不健全家庭，这激发了我的母性。经常对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现在还不是一个坏人，但你千万不能在坐牢时学坏。”“冲动违法”是他们的共性，但我必须要为他们今后很长的人生去考量。很多孩子都为我这句话感动，好好改造，出来后有的还来看望我并送来锦旗。
我是当时单位里唯一侦办职务犯罪案件的女检察官。多年多岗的磨砺中，我不断理智成熟，许多论文和奖励也伴着我的付出。说到办案，已不仅仅是“辛苦”能概括的，它实际就是“家庭与工作的平衡”问题。做这活儿，你几乎顾不上家里，孩子调皮了、成绩下降了和家庭小纠纷等等，如果女主人在家，处理起来顺手些，可一忙起工作来都顾不上——现在想起来，应该多多陪伴家庭的。
办案人员“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员基本上没有富余的。如谈话和审讯，必须两个人以上，到饭点儿能不能出来吃？那必须有人替换你才行。办案长期连轴转，对任何人身心影响都是负面的，尤其是女性。
但工作怎么办？总得有人去干、去熬、去拼命吧。据我所知，周边县市区，全程参与侦办案件的一线女性，是罕见的。半个月一个月的不能回家，对家庭的参与度实在太低。
2017年我调到了纪委工作，办案的压力小了很多，也有时间想想自己的人生了，我总是觉得我是幸运的，爱情、亲情、友情溢出的幸福一直伴随着我。伴随着我从小姑娘到母亲，从懵懂小白到业务骨干，美丽的富春江，美丽的建德见证着我一步一步成长。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病魔，让一切都偏离了轨道。从一个工作上的业务骨干，变成了四处求医的癌症患者。我杭州、上海、直到北京！因为我希望能用最先进的治疗手段，用最新的药物，最好的专家给我一线生机。
2022年1月9日，我在北京和病友一起合租了一套小公寓，在寸土寸金的首都有了落脚点，问诊、吃喝住行也都方便了，解决了大问题。
在等待住院的日子里，也开始了红红火火的“小日子”，如“老北京”一样，到点做饭，起早遛弯儿，家长里短的。
1月18日，是住院第一晚。本以为12人混住的大病房夜晚会不安静的，但除了疼痛的呻吟声和呕吐声外，偌大个病房里并没有其他声响，大家走路都轻得像猫。
治疗和住院的奔波，我也“久病成医”了。以前的业务书让位了。但现实是残酷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发现：所有积极的治疗，所有的乐观向上，都无法遏制病魔的疯狂。人的主观能动性，此刻变得很无力，主宰你的是命运。而我现在，就被命运按住了头，咀嚼品味生死，但我学会了冷静面对。
记得去年10月6日清晨，正值长假，我在租房所在的小区里散步。遇到的说着儿化音浓重的北京大爷大妈，我也有模有样地学上几句，心中祈祷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到白发苍苍了也能早起遛弯的那一天。
很快地，我的书单，变成了如何“平静”地接受一切的书。那个被同事戏称的“女超人”，虽然此刻成了躺在北京的“女病人”，但仍然要振作，要不屈，要努力。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呢？其实，除了生死，其余都是擦伤。
与自己心目中的“神一般”存在的医生沟通时，我是无比“膜拜”但也体会到了他们的严谨：坦诚，直接，有一说一。从他们多种手段、多种药物的努力中，我似乎猜测到了自己的结果，但仍一次次抱有“万一”的希望。
频频的化疗中，我是用“心”和“血”在煎熬着，期望结出“生机”的果实。我渴望活着！以前，总是害怕老去，用各种方法去对抗皱纹。现在觉得，能够老到白雪满头，牙齿掉光，也是幸福啊！
在外地住院，一切要靠自己，但身处一群很优秀的病友“小团体”也是蛮幸福的。这个相同境遇者组成的“微信群”，是温馨的港湾。大家一起探讨治疗方案、一起互相安慰、一起畅想未来,一起聚餐，一起逛街，甚至爬长城。有时候，自己仿佛忘记了来做什么的，看起来就是普通人很普通的一些生活小片段而已。
病友们是我在亲朋好友及家人外，格外珍重的情感倾诉地。他们对我这个“新成员”很关心，劝我多吃饭，多运动，会问我感觉怎样啊，多出来玩玩啊。听着大妈们把40岁的我一句句“小姑娘”地叫着，让我美滋滋的。
有这么多好人，我更要积极面对病魔啦。每天都汲取消化着那些生涩的医学词语，把病历反复整理阅读，检查单上所有的指标都细细比对分析，沉浸在各种药品、治疗方案中......说起来头头是道，病友们惊叹我是“速成专家”。
我也真的很想常常出去吃吃喝喝玩玩，但是病魔折磨我时，就只能安静躺着了。我很羡慕他们哪怕是很无聊的一天，因为那就是生活——只要无病无灾！
老天对我还挺不错，在我的生命里，遇到的都是美好的人。我喜欢这个温暖的人间，一定要努力留下来！2022年7月18日，是个特殊的日子：我的44岁生日。我在朋友圈里这样写道：“今天的好心情是这束花给的。在病房里过了生日。这时候已经又发现了癌细胞向肝脏转移了。这也许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生日了......生日快乐！”
快乐和疼痛，起起伏伏的，这就是我与癌痛抗击的现状，也知道胜的概率很低，但我也不会拒绝不期而遇的幸福和快乐。
北京有我十多个中学和大学同学，隔三差五地就来看我，带着花和欢乐。生日就是他们陪我过的，病友在朋友圈里也真诚祝贺，老母亲也做了“最高水平”的菜肴，老公和儿子也送来新安江的问候。广东病友美味的煲汤，更是让我急不可耐地赶紧学会、赶紧想回家操作。
一次次的放疗，腹腔积水一次次的抽取，让我痛不欲生，但我仍然努力地尽量地寻找一切快乐。那时的我，不放过任何一次与老友亲朋相见的机会。他们一进病房见到我时的“严肃”神态，都马上被我的风趣冲淡掉了，气氛一下就上来了，如同当年那样嬉笑耍闹。
的确，现在病重的我，觉得与友人一起真享福，活着真是幸福。这种感慨，不是事非经历者，永远不会体味到的。漫步聊天，陪孩子读书，下厨房做饭，甚至与家人怄气吵架，也都是人世间的“烟火气”啊！
想到了我要化疗剃发的时刻。各地友人一下发来了各式各样的假发造型图。嗬，美死了！长发被剃掉那一刻，我有过一刹那的黯淡，但想着可以随时变换发型，瞬间又昂扬了。在快要出院回家的时候，我在朋友圈里发“狠话”：到时候谁要拽下我假发，别怪我不客气！
病情使我失去了头发，使我想到了为什么一检查就是晚期胃癌？也许是依仗着自己身体一直棒而过于大意，也许是晚睡早起作息无规律，也许是饥一顿饱一顿，也许是工作时常挨饿却强忍着......
如果，我是说如果，可以重新来一遍的话，我要小心翼翼地早预防、早发现、早治疗，认真关注身体的提示，有问题不去网上乱搜索，不给自己乱吃药，不害怕去医院，定期做胃镜肠镜，按时休息和吃饭，健康饮食，坚持运动。
2022年8月28日一早挂水的时候，一个消息让我痛哭，那个成天喊着我的微信名“玲珑姐”的、给我带各种好吃甜品的、带我吃各种粤菜的女孩儿冰冰——自杀了，同屋病友也沉默着。
我泪流满面：我知道你有多想活着啊！知道与你在一起我多快乐啊！此刻面对残忍，我心疼你的放弃，心疼你的不告而别。你一定是疼痛、难受、灰心、死心到了极点。
冰冰，说好一起“苟活到底”的，为什么就以这样的方式走了？别走啊，陪我咱们一起走。
“朋友圈”里的病友已经走了几位了。有的是有预感、自己提前几天发朋友圈，有的是妻子发布的，有的是女儿发布的，之后他们的头像就永远灰色了，静静地，即使还不断有病友在悼念......
他们的远去，促使我更加顽强活着。医生并不隐瞒我的病情，我也知道前景不太乐观但我仍积极配合治疗，还参加了CART(一种治疗肿瘤的新型精准靶向疗法)细胞回输，但即便如此，癌细胞还是向身体多处转移：骨转移，卵巢转移，肝转移，脑转移等等。
癌痛是一种复合的魔法攻击。杂糅了心慌，反酸，烧心，隐痛，绞痛，酸疼，虚弱，恶心等，你做不到无视它。它影响看书，闲聊，看剧，赏花，撸猫，听歌，甚至吃饭睡觉……
我只能蜷缩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间断的呻吟啜泣，度秒如年。我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以致于智商与情趣都“不在线”，但我只是想让自己的疼痛轻点、再轻点。
记得脑部放疗开始后，我没有能力看微信和回复。癌痛与我耳鬓厮磨，连大剂量止痛药都失灵了。我知道自己可能要去追赶已走的病友了，知道自己离开的脚步近了！
即使死神逼近，我也珍惜与闺蜜们在微信上的互动：开着玩笑打着趣儿。他们说我是充电器和快乐之源，跟我聊过了以后就会浑身舒坦，还说等我病愈后，继续约、一起疯。
但与同事的交流相对较少。主要是担心他们知道病情恶化而不知该如何安慰我，也避免了我一次次重复像个祥林嫂。平时就是我与家人坦然讨论病情，也不忌讳敏感字眼。
其实，我们这些办案人员，也是很会生活的。向往美好、热爱生活，也都有七情六欲的人，也害怕死亡……一切一切都与平常人一样的。
2022年9月10日凌晨的 03:55，疼痛得无法入睡的我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今天是教师节和中秋节，难得的‘双节’同日，癌细胞向脑深入转移了，不知下个节能否过到，我可能随时要走了，请老公通知大家......”
虽然我不愿想象“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到了那一天，恳求二老不要难过，陪伴了你们40多年，我是幸福知足的。
妈妈，您都72岁了，从来不会做饭，却为了来北京照顾我，硬是“解锁”了厨艺，虽然最高水平是蛋汤和菜饼子。妈妈辛苦了；您和爸爸要爱惜自己。我走早了希望能够把更多的日日夜夜续给你们，期盼你们长命百岁——爸爸妈妈，爱你们！
老公，你再不再恋爱结婚，我没有资格管了。我只想说谢谢陪伴我的20年，衷心祝愿你今后能幸福。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照顾好儿子，找个靠谱的人照顾自己。再有，墓地我也选好了，是个很美的地方，我要漂漂亮亮地在那里躺着，对你特别的要求就是，要种上月季花，让我这个单位里有名的“园艺达人”继续着我的爱好——老公，爱你！
儿子，妈妈希望你早点懂事。其实懂事是两难的话题，因为不懂事，就可以被宠爱呵护一辈子。你16岁了，要有担当，不仅仅是道理上的、更是行动上的，但妈妈没有时间见证了；今年你的生日妈妈是多年来第一次陪你过的，以前不是在岗位就是在出差路上，真希望年年陪你过，你照样可以在妈妈怀里撒娇，转头妈妈再去找自己的妈妈也去撒娇；幻想着你高考时，妈妈也傻傻地穿上旗袍助威；这段时间里，我把你从出生至今的照片整理了几大本，记录了你成长的每一个瞬间——儿子，爱你！
我自己呢？买了平常舍不得买的首饰准备一起走，多年朋友圈里的内容也都打印成书，还写了遗书，还把头发做了漂亮的工艺品。对了，在此“自夸”下：我的“女红”一直有好评的。凡去过我家阳台上的人，都对花草、多肉类植物以及收养的流浪猫充满了惊奇。我的色香味俱佳的早餐也每每引起群里的尖叫。
我一直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很满意，没想到对自己的身体过于自信。记得2019年10月体检中，医生看着我体检中各项正常的指标问“你是否早睡早起、饮食有规律？”我笑着点头，实际上我做得完全相反——看来，假象“蒙骗”了医生和我。
李玲身前最喜爱的照片
最后我想说：如果你对生活失去了兴趣，如果你面对着不公，或者面对着沮丧，那就看看我们这群病友吧，我们为了活着，哪怕为了多活几个月，都在激发能力的极限，在绝望中不断地渴盼奇迹。你们所面临的加班劳累、育儿焦虑、婆媳矛盾等烦恼，正是我们梦想能拥有的啊！因为就在这一刻，死神已经步步逼近，我需要面对它......我准备得差不多了。
编辑：DEF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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