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说:我们的时代迷上了速度魔鬼,由于这个原因,这个时代也就容易忘怀。
事实确实如此。正因为从前的生活节奏慢,才会有大量信息沉淀和存储在脑子里。而如今,人人行色匆匆,像机器人一样机械而高速地运转,每时每刻都在“翻篇”,所有的生活细节都处在一种稍纵即逝状态,自然就成了过眼云烟,以至于常常想不起昨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就连今天是几月几号有时候都忘记了。
我更是如此,尽管经常性地主动“刷新”,但留在脑子里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依然如故,且历久弥新。这其中,尤以一个人印象最深。这个人便是我的启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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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岁7岁那年,我被送进了村上的小学。父亲说:“早就该开蒙了!”
启蒙小学位于村中心位置,是一座三开间的低矮草房,泥土夯墙,上面盖着厚厚稻草。村里家家都是青砖黛瓦,唯独学校是草房,因此,孩子们常常抱怨大人虐待,大人们却说这种房子冬暖夏凉。
小时候,冬天雪特别大,学校的稻草屋檐下常常挂着两尺多长的冰凌子。我们每天早上去上学,除了肩上背着书包,手中还握着一把铁锹,自己铲雪开道。不过,经过一番折腾,到了学校,泥巴墙和盖着厚厚稻草的低矮校舍确实显得特别暖和。
学校设有一二两个年级,但只有一名老师。两个年级以屋顶的正梁为界,两边分开坐,采取混合复式教学模式。
启蒙老师姓王,是我出了五服的同宗族人,虽只有40岁上下,但跟爷爷同辈,因而父亲再三关照我,要特别敬重他。
老师中等个,面相清瘦,棱角分明,白净的脸上顶着“二八开”的分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阴森之气,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幸好他穿着“中山装”,如果穿上长袍马褂,再架上一副眼镜,活脱脱就是从前的先生模样。因此,不用父亲叮嘱,我也对他敬畏三分。尤其他那双凹陷的眼睛,闪着犀利的寒光,台下哪个人有小动作都逃不过,令我更加恐惧。
老师念过私塾,人也古板。虽然我对他鲜有好感,但他的粉笔板书清秀端庄,字迹工整,跟他的外表一样,干干净净,工工整整,我倒蛮喜欢。
老师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跟做裁缝的老婆一样,会踩缝纫机做衣服。星期天不上课,他就经常在家拉着胡琴唱黄梅戏、唱锡剧、唱昆曲。他还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因为他懂得家乡的习俗礼仪,那一套口口相传的传统说辞,村里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会,因此,他在村里有极高的威望,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也都请他。比如新郎官跟新娘子拜堂时,他那套似说似唱、抑扬顿挫的说辞,如口吐莲花,妙语连珠,直听得乡亲们开怀大笑,拍手叫好。
上二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轰轰烈烈。学校里也搞“大批判”,但没有“走资派”,只得把村上的一个“地主”拉出来批斗。老“地主”因成分不好,平时在村里忍气吞声,一年难得听到他说话。而且老头极勤劳,我们每天早上去上学时,他已经把村里的猪粪、狗粪都拾捣完了。因此,感觉他挺可怜的,也不知道为何要批判他。每次开批斗会,老师都叫我上台发言。但时间久了,批判稿就不免重复,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新意。幸好下放“知青”住在我家,他们有报纸。于是,我就抄报纸上的批判文章,也不管适不适用,但在村民们耳朵里都是新鲜货。我在台上慷慨陈词,也不知道台下的乡亲们有没有听懂,反正一个劲地鼓掌。这样父亲就有面子,老师也夸我有写文章的天赋。
在村里小学的两年时间,好像还没找到上学的感觉,就在打打闹闹中过去了。上三年级,我就到大队中心小学所在的隔壁村念书了。但启蒙老师一直很关心我的学习,他每次到大队中心小学开会,都要打听我的学习情况。还多次跟父亲交待,说我语文方面的天赋不能荒废,要想方设法让我多读课外书,发挥优势。
正是在他的启发和再三要求下,父亲特意请来同样念过私塾,且满腹经纶的小姑父,教我写作文。
小姑父是个嗜书如命之人,“破旧立新”时,家里祖传的一些书籍不敢收藏,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小姑父偷偷摸摸用板车拉走了,藏在他父亲住的阁楼上。后来,他也因此被打成“反革命”。在此之前,小姑父几乎每个礼拜都要来教我。除了四大古典名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特别要求并辅导我学习一个人的著作,这个人课本上从没出现,任何老师也没有谈起,甚至后来也很少有人提及过。
这个人叫归有光,是明朝中期的散文家。此人崇尚唐宋古文,其散文风格朴实,感情真挚,是明代“唐宋派”代表作家,被称为“今之欧阳修”,与唐顺之、王慎中并称为“嘉靖三大家”,后人称赞其散文为“明文第一”。著有《震川先生集》《三吴水利录》等。
我不知道小姑父是偏爱归有光,还是根据我的智力条件因材施教,或是用归有光的作文风格来规范我,反正对我后来的写作大有裨益。
我一到礼拜天就盼着小姑父来,这倒不完全是想学写作文,而是他一来家里就有荤菜吃。但渐渐地,我也确实喜欢上了写作文。说起来,这还得归功于我的启蒙老师。因此,每次小姑父来教我的时候,到了饭点父亲总会把老师叫来一同享用,以报答他的恩情。老师也借着吃饭的机会跟小姑父探讨交流一些辅导我的课程和方法。
后来,启蒙老师退休了,堂哥接替了他。再后来,我又接替堂哥执掌村小学老师的教鞭,便经常去请教他。他还像教小时候的我一样,耐心细致,诲人不倦。只是我对他不再惧怕,而是多了一份亲人般的亲切和对师傅的尊崇。
惟有一点,我没有遂了老师的心愿。就是他想把那一套司仪主持的东西传授给我,我高低不肯接受。他先说自己年纪大了,力不从心,村里需要有人接班。又说全村都寻遍了,唯独我最合适。再说这是积德之举,好人会有好报。任凭他苦口婆心,好说歹说,我也坚决不从。哪怕最后他搬出父亲来压我,我也死活不肯就范。因为我觉得他那一套东西是封建思想,特别是做丧葬司仪时,我心里总会联想到巫师,感觉很腻歪。再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从小胆子小,怕见死人的场面,让我去当丧葬司仪,打死我也不干。为了这个事,老师几乎把我家门槛都踏平了,我始终没给他面子。好在后来我出来当兵,才摆脱了他的纠缠。
直到现在,每次回乡探亲见到老师,他夸完我有出息后,话锋一转就对此事耿耿于怀。我也总是搪塞他说,我不是那块料。然后,借用毛主席在他的老师徐特立先生60岁生日时所写的贺信中的话安慰他:你是我二十年前的先生,你现在仍然是我的先生,你将来必定还是我的先生。
陶行知先生有一句名言: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是的,学是师之骨,德为师之魂。我的启蒙老师对我人生的影响可以说是一辈子。
从他身上,我也摸到了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根脉。
——2022年3月8日
编辑:DEF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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