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各类自媒体包括一些有一定份量的媒体上关于故乡的文章络绎不绝，甚嚣尘上。不管其推荐的理由如何标新立异，什么年度最佳、最深情、最感人，但主题和中心思想基本是一致的，就是“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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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手机，感慨良多。
是啊，回家，多么诱惑的字眼！在乡土观念浓厚的中国人看来，在外辛辛苦苦打拼了一年，就为了这一天。俗话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就是这个意思。不管你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还是背井离乡，筚路蓝缕，故乡永远敞开怀抱热情迎接每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游子。于是，归乡的人们终日盘算着给亲人带点啥有意义的东西。想想当年在广东打工的人们因买不到火车票，不得不成群结队骑着摩托车，驮着大包小包，迎着万家灯火，长龙似的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星夜兼程往家赶，搞得交警不得不为其开道护航，那壮观的场面简直就是一种仪式！
但是，我梳理了一下，但凡所谓“回不去的故乡”，无外乎以下三种主要情形。一为父母已然离世，“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正所谓“父母不在，家就不在”了。二为随着时代变迁和社会融合发展，思维定势里故乡传统的生活模板已经被现代生活方式所取代，物是人非，儿时的记忆难觅踪迹，甚至连熟悉的味道都闻不到了，回不到过去了。三为故乡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时过境迁，曾经轻车熟路的地形地貌不复存在，而且显得形同陌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自己倒成了一个找不到家的“外乡人”。因此，对于客居他乡的人来说，那一腔常常魂牵梦萦，挥之不去的浓浓乡愁只能默默埋葬在内心深处。
对于故乡的眷恋，不仅贩夫走卒牵肠挂肚，就连“初唐四杰”之一的大诗人王勃，在他人生登峰造极，风光无限之际，也难免挂怀，不禁在滕王阁上对故乡与他乡之别大发感慨：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竟是他乡之客。
我的故乡在江苏南京的一个区，虽然家中年事已高，相依为命的父母双亲依然矍铄健在，但同全国绝大多数农村一样，随着经济社会发展，特别是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之势，征地拆迁，大力开发，故乡早已焕然一新，今非昔比。生活方式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变得古不古今不今，土不土洋不洋。尽管我在离开故乡的40多年间经常回去，但每次回去都有不同的新感受。
先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破旧立新，移风易俗，屹立在村头几百年的牌坊不见了。
小时候，牌坊是村里唯一的标志性建筑，也是伙伴们聚集和娱乐的场所。我们把大人抽完的香烟盒搜集来，叠成一个个四方形的精致图案，不约而同地来到牌坊下，在青石板上尽情玩耍着“搭牌角角”的游戏。有时候也“砍钱”，就是找来一块砖头，放在固定的位置，每人苛上一分或两分钱，然后在离砖块两三米远的地方划上一条线，各人站在砖块后面拿铜板往线上抛，看铜板离线的距离远近决定“砍钱”的先后顺序；然后转过身，按照约定好的顺序一个一个站在线前，轮流用铜板“砍”砖块上堆放的硬币，谁将硬币砍落砖块，钱就归谁。赢者神气活现，输者垂头丧气。玩累了，就三三两两地靠在牌坊的基座上休息，聊天。
稍稍长大后，牌坊又成了伙伴们意欲征服，用来比试攀爬技能的高大建筑物。
虽然听大人们说，这座牌坊是明朝某位皇帝为了表彰氏族中的一位先贤孝悌母亲的行为而恩赐所立，上有皇帝亲笔题写“圣旨”二字为证。几百年来，村里嫁娶新人，都要经过牌坊之门才能进出村；谁家添丁进口，也要特地前往烧香祭拜，既是报告老祖宗后继有人，也是恳求祖宗们保佑子孙健康成长。因此，全村男女老少都对牌坊充满崇拜和敬畏，并一代要求一代延续传承。但伙伴们可不管那些警言或谶语，既想比比各自的本领，也想爬上去看看被风雨剥蚀的模糊字迹，更心心念念地想上去掏鸟窝。
但历经几百年风雨沧桑，两根冰凉的石柱比现代人工或电动打磨的还要光滑，柱子上除了一副读不懂的对联，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抓手发力的借助物，因此很难爬上去。直到有一天，伙伴们终于通过“叠罗汉”的方式爬上去一个人，但一不小心又重重摔下，大家认为是牌坊显灵了，于是四下逃串，从此再也没人攀爬。
接着，村里气势恢宏，里面布满神龛，小时候经常在里面“躲猫猫”的祠堂也消失了。
再后来，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在“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思想指导下，全国各地大兴水利，家乡也动员成千上万人，在村前修建的那条长达十数公里，将秦淮河水提升引灌到地势更高的几万亩良田，哺育滋养了周边几万人口，并在此后的30多年里为家乡作出过巨大贡献的水渠，也难逃被夷为平地的厄运。同时，为了格田成方，规模化生产，连同附近的山岭也在马达轰鸣中被削峰填谷，开挖成一片片农田或养殖池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于是，山丘被削平后，树木也被砍光了，熟悉的故乡也就仅存于记忆之中了。
多年后，在“美丽乡村“建设的热潮中，村前那个明朝氏族先贤个人出资开挖的巨大池塘中间，也建起了亭台水榭。牌坊的旧址附近，突兀地竖起了一堵用水泥和砖块砌成的墙壁，周身被油漆刷得通红，上面书写着村名，看上去不伦不类。离牌坊不远的老水渠机台处，又挖掘出一个小水塘，水塘四周树立着各种色彩鲜艳的标语口号牌，水塘中央设置了喷泉设施，但由于是“死水”，因此水塘里的水浑浊不堪。听乡亲们说，因为费电或其他说不出的原因，喷泉建成后几乎没有启用过。
至此，所谓“升级版”的故乡彻底面目全非，恍若隔世，不敢相认。
但这并不影响我对故乡的一往情深。唐朝黄峭山曰：“骏马堂堂出驿方，任从随处立纲常。年深外境犹吾境，身在他乡即故乡。”虽然我对他客居他乡的无奈和随遇而安的心态能够理解，但绝不认同“他乡即故乡的观点。他乡就是他乡，故乡就是故乡，这是两个本质不同的概念，岂能混为一谈！
我曾经走过黔西的天龙屯堡，那是600多年前朱元璋为了控制西南而屯兵的咽喉之地，那里的人们大多为当年从南京周边地区调去的士卒后裔，屯堡人的语音、服饰、民居建筑及娱乐方式与周围村寨的少数民族截然迥异。尤其是60岁以上的老人，他们至今个个仍穿着大襟宽袖的蓝色长袍汉服，并且一口江淮语系的表达方式和韵味。走在古堡崎岖的道路上，仿佛置身几百年前的大明王朝。偶尔与老者攀谈，他们竞相认为自己的故乡在南京，因而对我这个从家乡远道而来的客人尤为亲切，格外热情，让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他乡遇故知”的温馨。一位蓄着长髯的老者还特意把我领到山寨的大门前，为我讲解那副对联：“源出江淮六百年耕戍田陇，枝发云贵三千里守望家乡”，以证实他们的家世渊源。其“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且世代相传，经久不衰，实在令我为之动容，肃然起敬！
“他乡纵有当头月，不及故乡一盏灯”。像大多数在外地工作的人一样，每每念及故乡，我都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去。而每次回家之前，脑子里都反复思考着给二老带点什么适用的东西，但每次都难以抉择。跟父母视频时也不断地询问，但他们总说啥也不缺，你们一家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共产党领导下，“杨白劳”与“黄世仁”已经彻底掉了个个。90高寿的二位人瑞，自从家里的田地租给承包大户后，每年都有固定的收入分红，还享受着政府每月发放的“老人钱”，吃的、穿的、用的，姐妹们早已安排得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根本用不着我操心。
当然，我知道这绝不是父母不让我操心这么简单，而是故乡和亲人从不计较你为她做了什么或做了多少。故乡和亲人只会源源不断，永无止境地给你付出精神慰籍和情感享受，而从不索取。哪怕是肝肠寸断的思念折磨，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幸福的烦恼”。尤其当你厌倦了漂泊，身心俱疲，噙着酸楚泪水，拖着空空行囊回到故乡，她不仅不离不弃，更会满怀深情为你疗伤。
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平安回来就好”，不仅是父母的期盼，也是故乡的召唤。于是，自从节假日实行“小长假”政策后，每个节假日，我都谢绝一切活动，心急火燎赶回故乡。甚至，有好兄弟的孩子结婚庆典，为了迁就我，也不得不将大喜之日改在假期的前一天或最后一天，以便我能参加。因为我早就有言在先，节假日回故乡对我而言就是天条，神圣不可侵犯！
诗人艾青曾经写过：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我乃一介草民，只能弱弱地说一句：为什么我心中固守着故乡，因为我深爱着那片故土。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在2013年召开的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习总书记明确提出，要让城镇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是啊，乡愁，是家国情怀，是文脉延亘，是精神依归。
更让我欣慰的是，无论故乡如何似“千面夏娃”或川剧“变脸”，那条川流不息的秦淮河始终静谧安详地横亘在村前。我心想，如果这条母亲河不会像黄河那样因溃堤而改道的话，再喜欢改天换地的人们也不会轻易对其下手的。
是的，我相信流淌在我血管里的秦淮河永远不会被改造或消失。秦淮河就是我心中的指路明灯，看到秦淮河，就回到了故乡。看到秦淮河，就找到了家。
因此，在年关将近之际，我郑重奉劝那些对故乡叽叽歪歪，或心怀忧怨，甚至充满愤恨的人，别再对故乡期期艾艾，喋喋不休了。像麦家一样跟故乡作个和解吧！毕竟，他乡可以有无数个，而故乡只有一个。他乡可以开枝散叶，而故乡才是根系所在。他乡能够恣意纵情躯体，而故乡才是灵魂安放之所。因此，不管故乡变成啥模样，也不管故乡是回得去，还是回不去，但那永远永远都是故乡。
你爱，或不爱，故乡就在那里。你回去，或不回去，故乡就在那里！
编辑：DEF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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