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早被那汉子抢入来,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扑通”一声响,正丢在大酒缸里。这是醉打蒋门神的开场戏,那汉子正是武松。“武十回”是《水浒传》中重头戏,杨义先生解读其精彩,于武二之神威、神力之外,特意关注他与五个女人的关系,除了潘金莲、孙二娘,便是蒋门神小妾、张都监养娘玉兰,还有张太公女儿。五女妍媸善恶不同,武松或厌或敬、或救或杀,爱憎分明之间彰显英雄道义。按杨先生的看法,英雄要获得认可,不但要降服山中的老虎,还要降服心中的老虎,心中的老虎是什么?就是女人。
水泊梁山似乎一直是男人的世界,听说国外曾有人将《水浒传》书名译为《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这应该只是笑谈,但很符合大众对水浒的印象。据统计,《水浒传》中有形象的女性有七十多位,所谓“有形象的”,大概除了名字,还要见其视听言动。像花和尚大闹桃花村,为救刘太公女儿痛打小霸王,这位刘太公之女就并未出场,连个囫囵名字也不知,就提不到什么“形象”了。假如统计可信,那一百零五个梁山汉子,每人只能对应四分之三个“有形象的”女人。鲁智深遇到了金翠莲,林冲身边有林娘子,还加个使女锦儿。宋江深受女人害,前有阎婆惜,后有刘高浑家;宋江又深害女人,陷害了秦明老小,倒拿花荣妹子抵债,后来又认扈三娘做义妹,兑了矮脚虎的人情。不比不知道,武松自打虎之后,阳谷县杀潘金莲,十字坡打孙二娘,快活林调戏蒋忠小妾,都监府搠死养娘玉兰,蜈蚣岭上救张太公女儿,风月场连脂粉阵,真是加足戏料。其中最赚眼球的当然是潘金莲,世人津津于此数百年,捕风捉影有之,画蛇添足有之,或抬轿,或翻案,别有寄托者有之,借题发挥者有之,窥隐窃私者大有特有之。武松待潘金莲:始则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终则尖刀一剜,挖心剖肝,割其首级。其理无非:嫁我兄者即我嫂也,害我兄者即我仇也。何用多言。奈何庸人多事,张扬女权者诬武二为“厌女症”,爱好壮士者则不断添风加月。1998年央视版《水浒传》还算尊重原著,但也忍不住加上点孙二娘与武松的小暧昧,还让孙二娘为武松舍身挡排刺,在都监府中和玉兰的“兄妹之情”更是浓墨重彩,既有阶级情又有兄妹谊。玉兰妹妹进出武松房门,做做针线,话话家常,亲哥死了有义妹,“莫不是我武松前世的造化”。血溅鸳鸯楼,还要四目相对,这边厢“怪我武松有眼无珠,把你当成自家妹子”,那边厢叫声“哥,玉兰实在是不得已”,刀光过处,血染红妆,这是万恶的封建势力酿成的人伦惨剧啊!
玉兰几乎是离武松最近的女人,原著中风月味道还要更浓些。那是第三十回,恰值八月中秋,鸳鸯楼下设宴赏秋。武松因见女眷在席,饮酒一杯,便要回避,被张都监几番劝下,远远斜坐一旁。明月照东窗,英雄方痛饮,都监唤养娘玉兰出来唱曲,曲罢把一巡酒,张都监便与二人作伐,“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当夜三更,后堂叫嚷捉贼,武松抢来救护,被玉兰指点引入后花园,一跤绊倒,麻绳绑缚,诬陷盗窃,才引出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一朴刀搠向玉兰心窝!她却是武松唯一曾动念要娶的女人。
“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都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鸳鸯楼下定约,鸳鸯楼上喋血,足见作者着意安排。金钱的世界里武大要受西门官人欺负,权势的社会里武二要遭张都监陷害,美人如金莲玉兰,不过是权之奴、钱之影,为这不义的人世多些摇曳。而这个中秋夜,是武松离世俗幸福最近的一晚,功名、美眷俱在眼前,转瞬成泡影。起初为躲官司而离家,终于为躲官司而出家,这个无曲的汉子终于成为无羁的行者,题壁留书,落发江湖。
那晚,玉兰执着象板,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支东坡居士中秋《水调歌》,唱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