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知道吴若增先生的大名,也知道他是以小说创作名世,但一直没有机缘读到他的小说作品。近年由于年龄增加、兴趣转移,我对当代小说创作的情况了解得更少了。要不是偶然读到他的两篇散文,我注定要与这样一个有特色的作家擦肩而过。
在一册纪念孙犁老人的文集里,我读到吴若增写的《孙犁老师,一个完成了自己的人》。单看标题,就十分吸引我,引起我阅读全文的浓厚兴趣。一个作家,在晚辈同道者的眼里已“完成自己”,来自于晚辈对前辈的长久观察和思考,是对逝者的最高评价。接着,他在文章中又说孙犁“活得太干净了”“他居然就是这样地活过了一生”。
“完成自己”是历史评价;“活得干净”是道德评价。溘然面对一个前辈作家的逝世,吴若增陷入深思,并写出他的思。正是读到这几句真知灼见,我一下子就兴奋了。可见,思想通过语言,是有力量迅速传导于读者的。“干净”是精神的超拔,是孙犁一辈子从生活习惯到进德修身的追求,不愿意污泥溅在自己身上,难免选择远离、转身,难免孤独。
吴若增在纪念文里,谈到孙犁的孤独。他写道:“一个人,在自己心灵的世界生活得太久,他就孤独了。”孤独,是对孙犁的性格评价。“他活着的时候,我们其实在感觉他;现在他去世了,我们不能接触他了,但我们不还是在感觉他么?”前辈的人格魅力对晚辈的持续影响,就在这一句又一句真挚的话语里。最后,吴若增将感叹思索化为誓词,对着他敬爱的前辈默祷:“想起孙犁老师,我就知道——人是可以活得干净的!人是可以完成自己的!”
因为谈吴若增的散文,我想起一个亲自听到的文坛逸话。好多年前,孙犁老人呵呵笑着对我说,吴若增让人捎话,要来看他,他说:欢迎。但是一不要谈人生,二不要谈文学。话传过去,吴若增说,那就不去了。看来,孙犁老人已经关注了吴若增在杂文随笔里对现实问题的独立看法,而吴若增也愿意与老人交流,但老人已经对热门话题厌倦了。
另一篇散文《丁香》情节简单,如果用文字作简略的描述,这段往事无非是:吴若增在哈尔滨上初中时,有天早晨跑步,脚步停留在一个俄国人的院外栅栏前,“当我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走到一座木板房前时,我忽然看到那房前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丁香树在开放,并看见有一位俄罗斯老太太正在背对我打扫庭院。我就走了过去,手扶着木栅栏,看那棵丁香树。”丁香的姿态和馥郁的香味迷住了一位13岁的少年,他看得呆了。没有料到,俄罗斯老太太剪下一束怒放的丁香送给他,并对栅栏外的英俊少年说:“早晨好!”
五月的清新早晨,少年的怀里突然抱过一束饱含晶莹露珠的丁香花,而且是一位素昧平生的俄罗斯老太太主动送的。我们的生活中,会碰到多少意外的事啊,又会忘掉多少意外的事啊!但吴若增没有忘。他用一唱三叹的调子,反复咏叹,咀嚼这件往事的真善美,享受一束丁香花带来的幸福。
是的,幸福不是时间概念,能够流逝,幸福是永恒的美妙感觉。俄罗斯人的性格,是“愿意把美分给别人”,而不是把美当成私有财产。少年吴若增,隔着栅栏接过一束丁香花,其实收到的是一份伟大的礼物!
“可我是多么地喜欢丁香花呀!我真希望这世界到处都种满了丁香树,我真希望这世界到处都开满了丁香花……”散文结尾,作者道出他对生活的希望,也是他把个人的幸福与人分享,希望大地开满鲜花。七年前,我去俄罗斯学习,每到周末,在圣彼得堡,在莫斯科,在地铁,在大街上,我都能看见俄罗斯人手持鲜花,笑吟吟地享受节日的愉悦。
由于对这两篇散文印象深刻,为了多读一些吴若增的作品,我在孔夫子旧书网网购了一册他的杂文随笔自选集,比较集中地了解到他的整体风格,同时也印证了为什么他后期放弃小说创作,投入很大的热情写作直面现实的作品。我粗浅的看法是,他喜欢读经典作家的作品,具有艺术素养,常常对社会现象做哲学思考,心中有强烈的道德感、是非观。所以,直接面对现实世界,对发现的社会现象发表意见,比创作虚构小说,更合乎他的性格。他的散文语言,汪洋恣肆,一波三折,常常在率意抒情中冒出思想的火花,以交响乐的气势,让读者一惊。
吴若增去世了。在第一时间,宋曙光兄用微信告诉我,他知道我喜欢吴若增的散文,但不知我其实不认识吴若增,读他的作品也很少。我谈论他的两篇散文,也是纪念他这样一个人:一个疾恶如仇的男子汉,一个有鲜明风格的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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