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我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学生,那时候叫“工农兵大学生”,因为前面的这三个字,后来就被称作“戴帽”大学生。“戴帽”这两个字在新中国有特定的含义,顶着这两个字的都要交华盖运。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当时对于我来说,那真叫从书籍的沙漠跌进了绿洲。有五年的时间,除了一本红宝书,我没见过别的书,每天看见的都是黄土。这下好了,我又重新和书打起交道,书包、书本、书桌、书架、书稿,这些已经生疏的词汇又回到我的日常用语。
图书馆成了我经常去的地方。除了学校的图书馆,中文系也有自己的图书馆。大概是为了区别,我们都把系里的叫资料室,那里有许多“文革”前出版的文学刊物,可以在那阅览,也可以借回宿舍看。我有一个同学,特别爱看这些旧刊物,经常在他床头看到这类旧刊物的合订本,每看到激动的作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常常要给同学讲。记得魏钢焰的那篇《船夫曲》,我就是从头到尾听他讲的。也许是和文学刊物有缘,他毕业以后当了一家文学期刊的编辑,有一天,一个人来投稿,他一看署名就说:我知道你,1957年你在《延河》上发过一首诗《大风歌》,后来挨了批,打成了“右派”。来人比他大20岁,顿时愕然,他奇怪这个当年还是小屁孩的年轻编辑,怎么会知道《大风歌》和他的遭遇。投稿人是张贤亮,从此和我这个爱翻“故纸堆”的同学,成了终生的朋友。
那些年,翻“故纸堆”不是什么好事儿,可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究竟该读哪些书呢?当年我们那些老师,还真没一个人讲过。现在想想才明白那些老师的难处,让学生读“三突出”“高大全”吧,害人;让学生读“封资修”“名洋古”吧,害己。所以,干脆“今天天气哈哈哈”,同学们只好“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记得一年级的时候,大家急于文学入门,都看以群的《文学的基本原理》、蒋孔阳的《文学的基本知识》和季莫菲耶夫的《文学原理》,自然是洋人的那本最抢手,很难借到。天下的老师,哪一个不喜欢学生读书呢?于是,一个中年教师把自己家藏的《文学原理》借给了我。那是查良铮直接从俄文译过来的,上世纪50年代平明出版社出的。谁料想,没过几天,这位老师竟然奔波数十里,斜穿上海市,从学校找到我们开门办学的郊区,一定要拿走这本书,说是写东西查资料要用。一个要求进步的同学把借书的事告诉了工宣队,这位老师被责令“立即消除修正主义影响”,否则,“后果自负”。工宣队哄散之后,这位老师成了教授、博导、出书的作家、出国的专家。我每次出差上海都去看他,老师是福建人,每次都要亲手包一包家里的铁观音送给我。2006年初夏,老师临终前我赶到上海,病榻上他拉住我的手,嗫嚅着笑,我俯耳静听,竟然是我大学时的外号,我哭笑不得。我们几个要好的男生互相叫着玩的外号,从来不苟言笑的老师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工作无法离开,我没有去老师的追悼会,只寄上了一副挽联:“高风于人可传 惜无老龙著杂说;英灵在天不灭 幸有雏凤续断想。”“杂说”和“断想”取自老师的两本书名:《艺术断想》和《太平杂说》,“雏凤”指老师的女儿,上海一位知名的女作家。
“戴帽”大学生和老师的关系也挺奇葩,要么是路人,要么是朋友。若非后者,就只能听冠冕堂皇的“语录”讲解了。那时候的教材,是系里不时下发的油印稿,列宁的论托尔斯泰、恩格斯给哈克奈斯的信、马恩给拉萨尔的信,等等,人手一份,免得去图书馆借,也免得人人抱一块砖头。要理解这些经典论述,必须有外国文学基础,外国小说没看过几本,知道什么叫“为了席勒而忘掉莎士比亚”?于是我想多读几本外国小说。也是一次金针暗度,我知道了学校的图书馆藏有大仲马的《基度山恩仇记》。大仲马我知道,小时候看过电影《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却是第一次听说,据说开卷即欲罢不能,这让我求睹若渴。校图书馆一楼的左侧是一个大阅览室,门上的牌子有5个大字“文科阅览室”,里面有一个开架书库,全是“文革”前的“大毒草”,进这个书库要凭“文科阅览证”,学校根据各班人数发证,我们班六十多个学生,只有两张。其中一张,我用了两年半。即使如此,想看“基度山”,还必须名列前茅;此书“文科阅览室”仅有两部,一部四册,一共8本,这8本书锁在管理员的书柜里,每天只有最早进馆的前8名才能拿到一本,而且前4名有挑选权,后4名就“有嘛算嘛”了。第一次去不知道规矩,连个书影都没见着。第二次虽然提前去了,但是低估了同好的实力,只拿到第三册,书皮儿都掉了,裹着皱皱巴巴的牛皮纸,看得我满头雾水,好比小炉匠刚摘了眼罩,搞不清杨子荣是共军,还是土匪。第三次决定灭此朝食,揣着昨天晚饭买好的馒头就去了,终于拿到了第一册,得窥此书全貌:灰白的封面,中间一条蓝色块儿,上印白色的书名,字从右向左排,书从左向右翻,装帧简易,一望而知是解放前的出版物,译者是蒋学模,出版者是复旦大学文摘社。后来我才知道,译者是复旦经济系的教授、著名经济学家,抗战时期他在四川大学读经济系,在校图书馆看到了大仲马Le Comte de Monte-Cristo的英译本,有意把它翻译成中文。毕业后,他进了复旦大学文摘社,编辑《文摘》半月刊,每天要翻译美国新闻局供稿的政论文章和有关“二战”的新闻报道,没有时间种自留地,抗战胜利那年,文摘社东迁,等船票期间他开始翻译,船票一等等了一年,书也译了一大半,回到上海以后,一鼓作气译完,1946年由复旦大学文摘社出版。“基度山”有了第一个中文译本。如果直译,书名应为《基度山伯爵》,因为抗战前好莱坞改编的电影叫《基度山恩仇记》,搭个便车,省了广告费。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个本子,书名改为《基度山伯爵》,也是4册,定价4元。那时我的月工资还不到40元,为了纪念我颠三倒四读完这部书的经历,狠狠心买了一部,如今这套书就在我身旁的书柜里。
四十多年过去了,邓蒂斯的故事已经在脑海里依稀凌乱,但是全书最后的那句话,却一直记得,成了我的座右铭: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4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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