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这件小事儿jjj大手笔网—中国第一文化门户网站
就像那句话说的,幸福是相似的,不幸却各有不同。
在民政局门口,高美琳很容易就能看出谁是来结婚的,但是用尽自己的人生经验,她也不能完全分辨出离婚的人。
一前一后永远隔着三五米的距离,看起来就非常冷漠的两个人像是来离婚的;朋友一样互说再见,然后立刻朝两个方向走去且头也不回的两个人也像是离婚的。但除此之外,高美琳也见过一对夫妻办手续前相谈甚欢,办手续时互不搭理,办完手续又热切交谈——追问之下,他们才吐露,是“为了房产假离婚”。
中央美术学院读大三的时候,高美琳想找到这些离婚的人,为他们拍一组”离婚纪念照”。
据民政部数据显示,2018年中国全国离婚登记数为380.1万对,平均下来,每天都有万对夫妻决定终止婚姻。深入一些离婚故事后,高美琳形容自己“像介入一个深渊”。出轨、贫穷、三观不合、家族矛盾、分居、产后抑郁……都有可能让两个曾发誓永不分开的人突然分开。离婚后,有人成了亲密好友,有人再也不见,有人复婚,有人矜持礼貌形同陌路……
高美琳给这些离婚的人拍照,也倾听他们的故事。一对夫妻,离婚后因为要照看外孙又聚在一块,看起来像一家人。拍完一张合影后,女人招呼高美琳再帮着多拍几张,但男人连连摆手“不要不要”。高美琳感觉,女人想和男人多待一会,但男人的心已经不在这儿了。
拍摄到最后,高美琳让他们给对方留言,女的写了句“想靠靠不住”,男的写了“生活更美好”。
给离婚夫妻拍合影,这事儿几乎没人干。
影楼不干,照相馆不干,就连民政局的照相机也不干。同一台照相机,给办结婚的小夫妻拍合照,至于离婚人士,一人咔嚓一声,只给拍单人照。
虽然从理论上,这能做成一门挺大的生意——结婚登记率逐年往下掉,离婚率却昂起了头,逐年上升,这意味着日渐庞大的客户量。不过在搜索引擎里搜“离婚纪念照”,页面会提示,已为您显示“结婚纪念照”的搜索结果。
离婚人士们更多关注的是“离婚了,当初的合影怎么处理?”——有人把照片藏起来,不愿再打开,有人剪了,剪到手指疼,有人烧了,有人丢了,有人专门买了个碎纸机,还有人把曾经婚礼的视频光盘掰了。没人想拍什么“离婚纪念照”。
但高美琳想做,她还想把这个当成自己的毕业作品。
她先找到了民政局旁的小照相馆,一些来办离婚的夫妻会在这里拍单人证件照。她设想,男女方都在,自己快门一按就拍完了。但说明了来意,还没来得及和当事人沟通,小照相馆的老板先回了高美琳一句“你神经病啊”,然后把她赶了出去。
于是她换了种思路,2018年夏天,她的相机架在民政局门口。
高美琳先是偷拍,但考虑到肖像权与隐私,偷拍的照片只能无限期沉睡在电脑里。她只好寻找那些离了婚的男女,慢慢说服他们再见一面,拍上一张合影。
被拒绝在意料之中,和那些曾经的夫妻商量拍照时,人们下意识说的是“我们实在没法再见面了”。但总有人,离了还得再见。“假离婚”的自不必说,其他真正发誓想过再也不见的离婚夫妻,也多要为生活低头。
北京市大兴区人民法院2011年数据显示,当年高考前20天该院受理离婚案件38件,但高考后20天受理离婚案件145件。被称为“绝不是临时起意,早就蓄谋已久”的高考后离婚族,有的好不容易捱过了孩子高考,说了再见,但一个月后,孩子报志愿时,又聚在一起商量。
在高美琳看来,两个曾在一起的人,曾有过一个“共同组建家庭”的心愿。就算心愿破碎了,家庭还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有人相聚在房管局大厅里——女儿要结婚了,他们凑在一起,把房子过户到女儿名下。高美琳拍下这个瞬间,那不是摆拍,她不会告诉被拍摄者谁该站在哪儿,做什么姿势。场景是被拍摄者自己选择的,高美琳只是捕捉、记录。
还有一张照片的拍摄场景,选在一个昏暗的小房间里,这是这对离婚夫妻第一次相遇,并一起生活20多年的地方。情感上他们曾有过无法迈过的坎儿,无法跨越。但离婚两年多,因为生计,二人离婚不离家,财务不分开,共同照顾着女儿,经营着一家家庭照相馆,分房而睡但依旧生活在一间屋子里。用高美琳的话说,“两个人还是捆在一起。”
一对离婚多年的中年男女,因帮儿子照看小孙女而稳定持续地见面。平时,他们以家庭里“爷爷奶奶”的身份交流,只聊孩子,不聊自己,气氛不算友善。但一次和高美琳一起吃饭时,他们放下“爷爷奶奶”的身份,开玩笑似的喝起了交杯酒,只是感谢对方,敬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
多年以前,男方曾犯过错,如今,在持续不断的补偿下,前妻已经原谅,男方也重新组建了家庭。高美琳见过,小孙女从远处跑来伸出双臂,拥抱一个爷爷和两个奶奶。当被要求互相留言,对于那段曾经的婚姻,男人说“离开不一定是痛苦,只要关心对方,关心孩子”。“没什么说的,不恨你。”女人说。
高美琳拍得最揪心的一张离婚纪念照,是单人照。
离婚后,女人的前夫去世了。傍晚,女人独自来到他们曾一同生活过的“家”,房子已经换了主人,但楼栋口的感应灯“听”到脚步声,又亮起了熟悉的昏黄的光。照片中,女人望向“家”的方向,身躯隐于夜色,看不清表情,那盏感应灯只能照亮有限的区域。深蓝色的夜空,楼群是巨大的黑影,偶尔点缀几家灯火。
高美琳记得,拍照时女人强忍着泪水。鼓足了勇气离婚,但再婚后女人的“新生活”也并不好。离婚没有使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更没有将人从泥潭中永远拔出。
女人给去世的前夫留言“你在天堂,我在人间”。
拍完这张,高美琳大哭一场。
2
高美琳最终找了12对离婚夫妻拍合影,答应拍照的大多都是中年人。
寻找拍摄对象时,一位刚离婚的年轻人絮絮地讲着和前妻的故事,感觉快要哭了。离婚后,前妻辞掉了在北京的工作,远走香港读研。但当高美琳建议他买机票去香港找她时,男人拒绝了,“真的不行,我不想再打扰人家的生活了。”
而很多答应高美琳拍照请求的中年人说,“人到中年,想开了”。
有对离婚了又复婚的夫妻,兜兜转转后发现还是对方最好,他们笑容舒展、相靠而立,站在一棵流苏树下。肢体接触不骗人,那是流苏花开得最旺盛的时节,远远望去,满树的花儿,像一团云。他们说“就在这儿拍”。男人说,“希望我的女人幸福快乐,一路有我。”
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是一个故事。高美琳拍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她父母。
因为性格不合,父母在高美琳读初中时离婚,之后再没见过面。高美琳说,拍这组照片的“私心”就是让他们再见一面。
父母离婚时,为了不影响美琳学习,他们没直接告诉她,还是生活在一个家里。但高美琳有感觉:他们突然不再吵了,爸爸回家的时间变短了,频率变成一周一次。无意中在抽屉里看到父母的离婚证时,她终于找到了证据,自己的家不在了。除了难过,她还有些如释重负。
离婚后的父母在不同的轨道里各自向前,母亲继续做着大学教授,父亲开了辆房车,四处游玩。
但高美琳觉得,问题没完。
父母在她身上寻找对方的缺点,好像优点都遗传于自己,缺点都是因为有个那样的爸妈。“甚至有段时间我觉得我妈恨我,因为她在我身上看到了我爸的影子。而爸那边也有时会数落我:你不要这样,和你妈似的。”高美琳觉得自己“两边不是人”。
当她提出要父母一起拍照时,妈妈首先不同意。高美琳决定坚持,她直白地“逼迫”,“只有你们见一面,让我拍张照片,我才能毕业。”于是父母乖乖就范。
父亲从外地飞回烟台,母亲放下森严的心理戒备,8年后的春天,一家三口在家乡重聚。
给父母拍照片的地点,是高美琳选的。那是她家旁边一座小岛。他们一家以前常来这里的一家拉面店,她从小吃到大。
拍摄的那天,她觉得很开心。多年不见,父母间礼貌而陌生,高美琳用幽默调节气氛。看到了好看的景色,她跟爸爸合张影,跟妈妈合张影,再帮爸爸妈妈合张影。
小岛上有一个荒废的烂尾酒店,到里面去需要翻过一道围墙。爸爸喜欢探险,妈妈惯于保守。要不要跨过这道墙,妈妈犹豫了,但已经先跳过去的男人和女儿朝她伸出了手。翻过来后妈妈也承认,这是个好地方,海面开阔,海风宜人。爸爸妈妈面朝大海,高美琳在他们身后按下快门。
“没有任何争吵,没有任何不愉快,很幸福。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去春游。”高美琳感觉自己“完全地沉浸了,忘记自己要拍照,忘记这是个作业,只是大家一起出去玩。”
直到离开小岛,她面临着选择,是坐爸爸的车,还是妈妈的车?这是她每年都要回答的“去谁家过年”的衍生版问题。站在两辆车子前,她突然意识到:我的家已经不在了,梦醒了。
但一些梦里的美好延续到了现实。妈妈不再提起爸爸的不是。过了一段时间,爸爸对她讲,“其实你妈妈真的挺好的,和你妈分开,我也很难过的。毕竟真心好过,只是不懂得如何相处。”
高美琳不太清楚那次相聚后,父母有没有再私下联系过。但她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彼此联系,而是与自己和解,真正的释怀。”
3
拍离婚纪念照前,高美琳从没和别人说过自己来自“单亲家庭”。妈妈告诉她,不要和别人说,这事不太好。后来她想明白了,独自带着一个女孩,妈妈怕被欺负、被说闲话。
住在一所大学的家属院里,邻里互相都认识,但没人知道高美琳的妈妈已经离婚了。有时妈妈的朋友来家里玩,提及爸爸时,美琳会帮着圆谎,假装他们还是夫妻。
揣着这个“秘密”,偶尔会有些压力。高中时,高美琳甚至会因此害怕失去朋友。但到了大学,她发现同专业两个宿舍的8个女孩里,5个人来自单亲家庭。这让她意识到,单亲不是个例,离婚是个很普遍的社会问题。
“身边同学不会藏着掖着,他们会很大方地说出来,我的爸爸怎么样,另一个爸爸怎样。”从朋友那里,高美琳获得了力量。“正是在这样的家庭,更意味着要独立。可能很多人会存在偏见,认为单亲家庭的孩子看见的家庭不是圆满的,所以他以后的家庭也不会圆满,我觉得这些言论都特别可笑。”高美琳说。
她决定以离婚纪念照做毕业作品。为此,她和妈妈沟通过,妈妈想不明白:家丑为什么要外扬?女儿为什么要揭人伤疤?女儿在美术学院,为什么不去画画、雕塑,非要搞“离婚”这种严肃的社会话题?
妈妈的质疑,高美琳熟悉。她被问过很多次,有人柔声细语地问,有人拧着眉头一脸鄙夷地问,还有人隔着屏幕给她发来文字。拍摄中她无数次动摇想放弃,也都是始于这个问题。因为她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甚至每一次被问,都让她陷入反复的自我怀疑,“我做这个真的有意义吗?”
老师一遍遍肯定她,告诉她,她正在参与一项社会学的议题,先不要想具体的意义是什么,只有先做完,才能思考出整体的意义。这与通常情况下年轻人熟悉的做事方式相悖:先看得收益,才去付诸行动。
后来,高美琳的毕业设计取名《离婚纪念照》,在2019年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作品展上展出。12对夫妻的照片中,高美琳选了10张打印好,装裱在极素净的白框里,挂在墙上。被拍摄者写给对方的留言条被图钉摁着扣在照片旁边,图钉是几块钱一大盒的那种,没颜色,纸条也是随意从不同本子上裁下来的。再加一个留言本,供观展的观众交流意见。这构成了高美琳的全部展览。
展出时,照片连玻璃罩子都没有,一点不和观众隔着,直白。
高美琳混在观众里观察大家的神情,参观她的作品时几乎没人笑着,也没人像来一个网红地似的拍照打卡。了解到她在做什么后,人们的表情常从茫然转为严肃、或者痛苦、淡然。她印象很深:有中年人在照片前驻足许久,看完了每一张留言条,又翻完了一本观众的留言。
留言本里藏着很多心事,有人写“我的父母离婚已有14年了,从幼儿园到大学,我成长在两个破碎但又很爱我的家庭里,我很开心,这样没什么不好。”还有陌生人加上高美琳的微信,和她聊自己的经历、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家庭。
父母也分别来看了她的展,他们认可了她“做一点和社会相关的东西”。
不过,“这个展览究竟有什么意义?”高美琳依然很难给出标准答案,她说“整个过程都是我在寻找答案的过程”。
当被问及还是否相信婚姻、相信家庭时,她脱口而出“我相信”。爸爸曾告诉高美琳,妈妈在离婚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就是要给我的女儿做个榜样,如果以后她的婚姻不幸福,她也能勇敢地离婚。”
《离婚纪念照》的展览已经结束,但真实人生还在一刻不停地继续。
毕业后,高美琳偶遇了一位因低血糖晕倒的男子,吃了糖,男子缓过来,他说自己上午刚去办了离婚,因为得了癌症,最多还能活3个月,他不想拖累妻子。http://www.dashoubi.org/news/shwx/2019-10-09/10369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