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桑克的诗,吓坏了,正如题目——似曾相识。我对他诗中的“似曾相识”感到似曾相识。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儿时玩伴,依然同在一城市的熟人和朋友,一一出现在面前,却发现又完全是陌生人。这就好像是某天你看到妻子正在对着镜子打扮她那张脸,你看了千遍万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她猛然回头时,出现在你眼前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那种惊惧可想而知。不管诗人的原意是什么,在我这里得到的是一种意象的叠加,层层递进,当妈妈抬头的瞬间变成了一个摆水摊的陌生老太太时,泪水就凶猛地涌出来。
贾宝玉第一眼看到林妹妹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就是基础。好的艺术品第一眼看上去都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听好的音乐、读好的诗句都有这种相同的情形。既然如此,那么就是说,在你的意识中原先就有,读诗或听音乐只是一种手段,而美好的感觉只是被唤醒而已。艺术就是唤醒。就近的唤醒是大家都有过的经历,如听一首乐曲,看一幅画,读一段文字,甚至闻一种特殊的气味儿。那年在北京的小关,我早晨散步,忽然闻到一种香味儿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心跳都加速。那缕香气很弱,似有似无,但它就是这么让人激动,四周搜寻又没有什么花朵。直到第二天,我恍然记起,这是椿树花,臭椿的花香。当时离开故乡到东北已经快二十年了,而东北是没有椿树的,我对这种香味已经忘记。重新闻到,唤起了童年记忆,刹那间想起了我童年时老屋房后就有一棵高大的臭椿树。椿树分香椿和臭椿,香椿的叶子有香味儿,可以吃。而臭椿的叶子是一种恶臭,但花却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儿,那天我在小关闻到的就是这种臭椿的花香。
在哈尔滨居住的时候,我的对门马老师特别爱听豫剧,让我只要看到豫剧的磁带一定要替他买下。原因很简单,他是河南人,从十几岁离开故乡再也没有回去过,但豫剧却让他终生难忘。在童年这个感觉最敏锐的时期,他听到的只有豫剧,豫剧的旋律就深深地浸入了他的心灵中。
少年时就离开农村故乡的人,当他闻到牛粪气味儿都会让他激动不已。牛粪的气味儿唤醒了他童年在农村的记忆。我喜欢列维坦的油画,因为我年轻时在东北的农村生活过十六年之久,那些白桦林,那春水泛滥的小河,那条林间小道上的车辙都是我所熟悉的。东北山林的风光和俄罗斯山林的风光极相似。
以上都是一种就近的意象叠加,遥远的感觉叠加就不这么简单了,我记得不知从哪里弄了张光碟叫《石头泪》,是爱尔兰民歌,打开一听惊得我目瞪口呆,就好像我在哪个遥远的年代曾经听过。我的故乡距爱尔兰有多远我不知道,反正我以前不可能听到过。那么这种似曾相识来自哪里?非洲部落里的音乐能为美国人接受,我们作为遥远东方的中国人听起来也不是那么陌生,是什么原因?这只能是我们的潜意识里有一种共同的东西,无意中和它相遇被唤醒了。这是一种感觉的叠加。强烈的节奏婴儿能感觉到,某些动物都能感觉到,这甚至可以追溯到基因。
艺术就是唤醒的手段,诗句也好,绘画也好,音乐也好。《红楼梦》里有一句诗让我感慨万分——“为君哪得不伤悲”,我找不出什么理由,它就是让我感动。看凡高的《蓝色的蝴蝶花》,只觉得那些花叶像蛇似的在扭动着向上生长。我想我一定是在潜意识的某个角落里曾经有过这种东西。它被忽然唤醒了。既然是叠加和唤醒,那么它就需要原本就有,音乐节奏无论多么强烈,也不会将石头唤醒。音乐对有的人也不起作用,无论是什么旋律,进入他们的耳朵都是一种噪音。或者,某首诗令他感动而你不感动,这就是因人而异,某种东西在潜意识里他有你没有。
似曾相识,不是眼下你所见到或感觉到的,非要和曾经的一模一样,而是它将曾经的感觉唤醒了。诗中让你感动的“妈妈”与你记忆中的妈妈并无关系,只是你心中的妈妈被唤醒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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