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太阳还没有升起之前,我久久地站在窗前,痴痴地望着窗外的景色。除了星辰,空荡荡的,显得异常宽广……那浩瀚的寂静与威严,赋予它如此独特、如此令人心碎的情调。”文森特·梵高站在圣雷米一家精神病院的病房窗口,心里默想着。
5月的圣雷米,黎明前还有些许凉意,文森特·梵高站成一尊雕塑,窗外的星空让他心驰神往。“当我望着天上的星星时,常常产生好像地图上代表城镇的黑点的幻觉。我问自己,为什么天空中闪亮的点,不像法国地图上的黑点那样容易接近呢?我们可以搭火车到塔拉斯康或者卢昂,但我们不能到星星上去。”
此时的梵高,只有圣雷米一家精神病院上空的星空陪伴着他,其他人都在夜色中沉沉地睡着。梵高望着天空中的星星,像是守着天边的精灵。忽然间,天空中的星星,火一样燃烧起来,打着漩向他涌来。天上的星星飞向人间,砸向梵高,意识告诉他,你要躲闪,否则也将被燃烧;但眼前的飞来的旋涡又是那样美,从原点延伸的金黄,像有人指挥一样,规律且有秩序地舞着,让人神往不已。
“……所以我想,霍乱、肾结石、肺结核、癌症可能是去天国的旅行工具,一如船、汽车和火车是地上的旅行工具一样。寿终正寝者,就是慢慢步行到天国去的。”此时的梵高,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连死亡都被他加了滤镜——温和且富有诗意。
他不知道的是,死神正伪装成柏树,悄无声息地靠近他。起先,柏树远远地向他招手,寂寞的梵高觉得自己有了伴,便开始以同样的速度走近柏树。那死神伪装成的柏树,从远远地,在阳光灿烂的白昼招手,到引着梵高,走向星光熠熠的深夜。他们彼此越来越熟稔,距离越来越近,柏树似乎也越来越兴奋,梵高以同样的亢奋回应着柏树。他们以旁人无法理解的韵律,忘情地舞蹈。黎明前的黑暗混合着和也许会到来的希望之绿,也许正是梵高想象中的柏树。
“那些柏树总是占据着我的思绪——从来没有人把它们画得像我看到它们的样子,这使我惊讶。柏树的线条和比例正如埃及金字塔及尖碑那么美丽——在晴朗的风景中的黑色飞溅。”眼前的柏树如此之近,似乎只要梵高从窗户的栅栏中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但金黄的旋涡旋转的那样快,逼得梵高眼前一片眩晕,以至于梵高要费尽全部的力气才能勉强站稳。想要带着梵高逃离的柏树,拼命地向上,疯狂地扭动……但最终,沉重的肉身,让梵高只能隔着窗户,看着眼前扭动、旋转的一切……
在意识的眩晕和混乱中,梵高放弃理性的挣扎,扭动的柏树带他冲出狭小逼仄的病房,金黄的漩涡将他吸引进另一个时空。那里的“夜空中挂着一个没有光辉的月亮,一颗星闪耀着光亮,在群青色的天空,闪烁着玫瑰色与绿色的柔和的光辉,一些云朵匆匆掠过天际;一条大路,路边是黄色甘蔗林,后面显得较低的阿尔卑斯山;一家旧客栈,窗户透出黄色的灯光;一株高大挺拔的丝柏,郁郁葱葱;路上,一辆白马拉着的黄色二轮马车,两个赶夜路的行人,在河畔牵手夜行,那是罗纳河最典型的浪漫之夜。”
阿尔的夜晚,是咖啡的香醇混合着甘冽的酒香,夜晚灯火的颜色像白天的阳光那样明亮,梵高觉得,这里夜晚的色彩实在艳丽,以至于他日渐消瘦的身躯,也因浓烈的色彩而充满了创作的激情。“我特别喜欢这个地方的夜晚。以前,有人晚上的时候过来临摹,白天再根据临摹来作画。但是我喜欢在夜里直接就画下来。或许吧,在黑暗中我可能把蓝色看成了绿色,把蓝紫看成了粉紫色,这非常有可能,因为这时候看不清楚真正的色调是什么,但是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跟那些用惨淡、苍白的光线画出的黑漆漆的夜晚的区别开来。”
夜色中,梵高仍不忘以画家的眼光观察阿尔:“喝酒的人们摇曳着小小地身影,一盏巨大的黄色的灯照亮了露台、墙面和路面,甚至街上的鹅卵石也被投射上了光,看起来有一种紫粉色。街边房子高耸的尖屋顶在满是星光的蓝天下蔓延开去,它们是深蓝色或者浅紫色的,旁边还有一颗绿色的树。于是,这就有了一幅不用黑色来表达夜晚的画:它充满了美丽的蓝、浅紫和绿,在这样的环境下,灯光下的广场是淡黄,柠檬绿的颜色。”
梵高笔下的阿尔,那样美,那样令人神往。在阿尔,除了夜色撩人,南方灿烂的阳光也令他狂喜,向日葵细碎的花瓣和葵叶,像火苗一样布满画面,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如燃烧的火焰一般,燃遍整幅画布,也燃烧着画家狂热般的生命激情。在这里,梵高在深蓝色天空映衬下闪闪发亮的鲜黄色房子里,组建了“画家之家”。他在房子里画满了向日葵,他想房子外的金黄,也能通过他的画笔照亮屋内的黑暗。他想,黄房子不仅仅是他在阿尔的避难所,还是她和高更两个人的画室。
他说:“没有爱的人就像一盏没有点亮的灯,陷入爱河则如将灯点燃。灯始终是灯,但点燃之后,它绽放了光芒。”他是如此的渴望爱和陪伴,但现实中,他又是那样的孤单和落寞。为了高更,他小心翼翼,他神经兮兮;因为高更,他满怀希望,饱含激情。他爱过,也曾有过光,但那些燃烧的光球,似乎因为太过灼热而爆炸粉碎,灼伤了他,也滚烫了别人。
终究,高更来了又走了,只留下梵高,依旧守在阿尔。他用短促的笔触,浓厚的颜料,和内心的炽热,孤独的画着……他画夜色中的灯火,画满天的繁星,画恣意舒展的向日葵,阿尔蓝色的星空、黑黝黝的房舍阴影,从屋子里流泻出来的温暖灯光,以及闪闪发亮如宝石般的星星,都被他一一收在画中。他画笔所落之处,都是他激情的挥洒。
他恣意奔放的激情,倾泻得如此之快,如同泄了闸的洪水,连他自己,最后也成了被淹没的。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用激情和色彩编织的世界中,笔下的星空、树木,甚至道路,都像“发疯”般的扭曲,明亮的光线在它们的表面流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把一切都席卷了进去,甚至他自己。
“他仰望太阳。然后他用手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抠动扳机。他倒下了,脸埋在肥沃又发出刺鼻气味的麦田里。他回到生生不息的大地母亲的子宫里去了。”(欧文·斯通《渴望生活·梵高传》)1890年7月27日,在圣雷米小城,梵高对着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告别了这个他疯狂热爱,却又无人问津他的冷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