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的春风，没吹散“疫情”阴霾，却催生了我家一树枯木逢春——“鲐背之年”的父亲，头顶的白发依稀出现了些许褐色乃至黑色，当姐妹们争相兴奋地电告我这个消息，我跟她们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还老返童，鹤发童颜。
可是，我的高兴劲还没过几天，就传来了父亲摔跤骨折的消息。我心急火燎赶回故乡的医院，力排姐妹们找个护工照顾父亲的众议，坚持陪在父亲的病床前。
陪护，虽然不累，但实在是无聊透顶，特别是医院里不能抽烟，可把我憋屈坏了。夜深人静，父亲已经入睡。于是，我在病房里坐一会，就去走廊上踱几步。半夜，当我从走廊回到病房，只见父亲吃力地侧着身子，竭尽全力想把手伸向脚面，嘴里还喃喃自语“哎——呀！够不着，够不着”。确实，因为绑着夹板，腿不能弯曲，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我明白了父亲的意图，立刻扶他放平身体，然后轻轻地给他抓痒痒。
由于人老免疫力下降，去年父亲腿上开始出现了几粒小斑点，后来逐渐蔓延全身，且奇痒无比。跑遍了江浙的各大中、西医院，甚至尝试了许多民间偏方，花了无数冤枉钱，始终收效甚微，不能彻底根治。特别是南京皮肤病研究所，其全称是“中国科学院南京皮肤病研究所”，一个听起来有点吓人的“国字号”专业科研机构，居然也看不好一个小小的皮肤瘙痒毛病，我甚至怀疑：它到底是“国字号”还是“莆田系”。
说来惭愧，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给父亲抓痒。看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腿脚和丘陵般疙疙瘩瘩的粗糙皮肤，心中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我蓦然想起宋人安子顺的一段无限感慨：“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我真想扇自己耳光——看见父亲饱经风霜又倍受病毒侵害的腿脚而不堕泪的儿子，其人大逆不道啊！
父亲边指引着我手抓的部位，边叮嘱我用点力，还若无其事地宽慰我说：“皮肤抓破一层又长出一层，就像开封府被黄河决堤的淤沙埋了一层又一层似的，不用点力，不杀痒。”我心疼地抬起眼，与父亲慈祥的目光撞个正着。那一刻，我明显地感觉到父亲不仅仅是因为我给他抓了一下痒，皮肤松快了、舒坦了，他老人家的心里更充盈着满满的惬意与幸福。
父亲的心愿这么容易满足？是的，父亲的奢求就是这么廉价而简单！一个90岁的父亲，因为60岁的儿子给他抓了一次痒，他沟壑纵横的额头竟是那么的舒展，那长长伸向脸颊两侧的寿眉也颤巍巍地笑弯了腰，而古铜色脸颊上微微泛起的红润中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也绝不仅仅是暖空调的作用。我越想越赧然，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我是不是欠债太多了？！
于是，我陷入了深深的反思和自责。
起初，当父亲身上的斑点布满双腿时，我曾经那样鄙夷地远远看着，都不曾抚摸一下，生怕受到传染。
曾经，因为酷爱看《南征北战》这部电影，无论是热浪滚滚的仲夏，还是寒风凛冽的隆冬，父亲双肩扛着我连续多少个晚上伫立在露天电影场。
曾经，因为“背带裤”蹭破了我的脊背，感染导致背部出现了一个“小汤碗”大的脓包，父亲每天晚上给我换药时，一只手始终在脓包周边轻轻游离，刻意制造出一种细微的痒痒，以此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减轻我的疼痛感。
曾经，因为一场“白喉病”，父亲背着我疾步飞奔20多里山路去找一位民间医生。衬衫湿透了，他脱下来拧干后穿上，继续背着我赶路；他舍不得吃饭，买了两块油饼充饥，反而大方地给我买了两根“冰棒”，说是给我火辣辣的喉咙降火。
还是曾经，18岁离开故乡，去外地当兵的40多年里，我一直以为只有母亲想念我，因为在我离开家的半年时间里，母亲一头引以为傲的青丝一半就变成了灰白色。而坚强、倔犟、刚烈的父亲不会想念我，因为他从未在我面前表露过。直到姐姐告诉我，那年我随部队去福建前线参加“联合96”对台军事演习，整个春节期间父亲都没开心地笑过，他整天盯着电视新闻，为我的安全担心。我这才明白，父亲也想儿子的。
其实，无论是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中华民族传统家庭伦理都讲究香火延续，子嗣传承。父辈给予儿女永远是无私的、和盘托出的，而对儿女的回报却没有丝毫索取。我早就听说过“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可是，直到即将“耳顺之年”才真正明白它的含义。我还知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句经典诗句，可是，到现在还没有真正参透“抓痒”与“报恩”之间的关系以及它所折射出的人伦纲常之要义。
不过，我希望随着我的逐步领悟，能给更多的儿女们提供一个大有裨益的反省和参照。
正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朋友，请记住：父母的要求很低，抓个痒、洗个脚、梳个头、剪个指甲，你我都能做到。如果你还没有做，那就从今天的太阳升起开始吧！
因为我明白：其实，父亲的痒痒不在身上，而在心里。身上的痒痒只能用手去抓，而心里的痒痒一定、必须、只有用心去慰籍！
编辑：DEF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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